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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铁人和他的孩子们(三)

时间:2005-04-01 00:00:00  来源:GLV  作者:洪秀娟

十一、侄女芬
十二、失业了
十三、苦孩子
十四、儿女债
十五、当走鬼
十六、票儿工

侄女芬

     生活稍稳定了些,逢年过节我带孩子到二叔家做客,我让孩子叫二叔二婶为外婆、外公。

     穷日子,容易产生纠纷,记得有一天,大女儿把人家小孩的鞋子塞进炉里烧了,拿什么来赔人家,我打了孩子,白铁人当时没有吭声,但在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打我了两下。我气极,和他吵起来把他给吓跑了,他整夜没有敢回家,跑到军区他同事家过夜了。

     第二天,他到二婶家想去告状。没有料到,二婶的弟弟把我母亲从青田老家带了出来,正住在二婶家。白铁人告状不成,也找了一个台阶下。他把我妈带回家,还没有进门就嚷嚷:金环呀,我把我丈母娘给带回来了。

     我母亲看我结婚成家,在大城市里落下了脚,日子虽然苦,但有了孩子,也算有了盼头。母亲在我家住下了,在那点盐为菜的日子里,我还是给母亲烧了一碗红烧肉,但母亲舍不得吃,又省下给了孩子和白铁人吃。几个月后,母亲不放心家中残疾的孙女,回老家去了。

     我老家那个虐待我的姐姐生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和姐夫一起生活。我的妹妹在县城里读书,抗美援朝时,去部队当了兵。我大哥是读书人,很有才气,年轻得了肺病,因无钱医治,二十九岁那年去世了,大哥留下一个叫小芬的女孩,有一天,我嫂子带着过马路,不幸让一辆车给撞上了。小芬的脚压断了,我嫂子顾不上找司机论理,把女儿还连着皮肉的脚像扭鸡腿一样扯断给扔到河里去了,这些话是我回老家去,老家的邻居告诉我的。那几个邻居围着我,学着样子给我看:扭鸡腿呀,连着脚筋就这样给扭断了。

     人的脚怎么可以这样扭鸡腿一样扯下来,我始终不明白,二女儿告诉我,有一个产妇因为穷,不敢去医院生孩子,孩子下不来,自己用菜刀剖腹取出了孩子。也是一个穷呀,很多不可想象的事,确实是发生了。算是侄女小芬命大,竟然活了下来。

     小芬的一条腿丢了,那个小芬妈妈受不了苦难,把小芬丢给我母亲嫁到别村去了。以后,我母亲也过世了,那女孩,就跟着我还在乡村的小弟弟一起生活。

     我弟弟为人挺老实厚道,也是因为家穷娶不上妻,无奈找了一个病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病在神经上,不发病的时候能帮着干些家务,发起病来,拿起棍子前后追着打老公,我弟弟得先躲着她走,待会,人不见了,还得满世界去找她。弟弟家接连有了几个孩子,家里更穷了。在小芬十五岁那年,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就被我弟做主嫁到深山坳里去了。那男人也是瘸腿的。后来,我那当兵去的小妹复员后去了内蒙古,是她出资让我把小芬接到杭州接上了假腿的。

     小芬和我的三女儿同年,她到杭州那一年,我三女儿还在读高中,而小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山沟里老乡对她残疾丈夫说,你老婆脚医好后,就不肯再回来了。于是,小芬的丈夫千辛万苦地跑到我妹妹那里,要追回老婆。小芬接上了假肢终于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回到了青田高山上,高山上没有平地,带假肢走路也不方便,后来假肢上的螺丝一颗颗脱了下来。假肢报废了,小芬又用上了拐杖。

     小芬的丈夫患癌症去世了,丢下了四个孩子。我妹妹到山里看小芬,给她了一个建议。再嫁的话,只能往山下嫁,不能再往山上嫁。小芬没有再嫁。如今,做了奶奶和外婆的小芬随儿子女儿到北京开小铺子去了。

     我很多年没有小芬的消息了,今年,从我弟弟那里,拿到了北京的电话,我终于和小芬在电话中联系上了。小芬说,生意难做,日子还是艰难,但孩子们懂事,孝顺,待她不错。孙子外孙都很健康,也聪明。小芬说,她最大的愿望,希望下辈人能过得好一些。我哥那么早就去世了,他不知道他留在世上的女儿,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也怀有多少的希望和期盼。

     人哪,活着,就是磨难。 有希望,磨难中便就有了盼头。

                    失业了

     有一天,有个陌生人对白铁人说,不收你的钱,让我来给你算几句:你是荷叶的命,有一粒水珠,就会滚下来。

     那人说,白铁人,你口袋里有一分钱,就要去折腾,你也不会想到你家里人,没有你妻子,就没有你今天,也没有你的家。白铁人回来就同我讲,唉,奇怪,这个人怎么算这么准呀。

    我笑笑,有啥好讲呢,有些事是他自己看不明白罢了。记得六十年代闹饥荒时,我们全家喝稀的,把米饭省下来给他一个干活的吃,他不明就里,当听到同事们说肚子饿得不行时,他说,没有呀,我老婆每天给我大碗白米饭吃。不信,你们上我家吃饭去,真让人哭笑不得。

     1958 年,政府一个号召,精简人员,工厂裁员,把精简工人下放到乡下去。 1959 年大批城里人向外迁移,当时的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部队干部没来动员我,就让白铁人回家对我说,叫你到海宁开荒去,田也给你,房也给你,工具也给你备好,我看你先把家迁出去以后再说。我说,要去,你去,随你养猪养啥。

     白铁人后来对领导说,我老婆对我说,要去,你自己去。人家晓得我这个老婆是有分量的,就没有再来动员。我说,我们俩口子在乡下无亲无眷,没有产业,你没有父母,我不会种田,那些农具添置起来要花多少钱,最多给你三四个月工钱,你怎么弄来钱糊口呀,你养得活猪,还是养得活人?

     部队的修理厂转到地方来了,负责考勤的班长,把白铁人的病假条搞丢了,班长让白铁人去卫生队补一张,白铁人可不干了。是你给我搞丢的,要补,也是你的事情。队长火了,你不补过来,那你就别来上班。不上班,就不上班,你稀奇个啥!

     犟脾气的白铁人果真不上班了,每天照旧拿着饭盒出门,下班按时回家,发薪的日子,没有薪。在我的一再逼问下,他才说了实情。我急了,你倒好,你撑了回英雄,让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哪?我急忙赶到部队去求情。人家说,你老公旷工这许多天了,他根本就不想干了,那几天病假不说,以后的旷工总是你的不是吧,要上班可以,叫你家那犟头来认个错,写个检查。

     错什么?要错也不是我。白铁人骂人了,说啥也不肯回去上班了。 军区干了四年半,离职拿了四个半月工钱。 办了退职手续,离了职,就意味着失去了工作,也没有了房子。正好,我二婶邀请我搬到她家去,一来,她家房子多,怕被收公,二来,住得相近,也好有个照应。于是,我带着孩子回到了庆和弄四号。

     白铁人又到上海打零工去了。途中火车小停,他去买东西,人回来,火车开了,一袋行李全丢了。没办法,再回家,自己做些铁皮桶偷偷拿出去卖,没有营业执照,一卖,就成了偷税漏税,时刻要担心被人抓罚。白铁人自小给人当学徒,开家小铺子,是他最大的理想了。现在没有了工作,他又有了开白铁铺的念头。

     涌进路上有一家食品店,叫玉灵斋,食品店高高的门廊上,有一个用上好青石板雕刻的寿星老人,寿星老人右手执雕花手杖,左手托着一个大仙桃,弯腰含笑,一脸慈祥。我没有钱给孩子们买零食,在孩子们眼里,那个寿星老人和食品店琳琅的食品都同宝贝一样吸引着她们。

     玉灵斋对面沿街有一间八平方的小房子。小房子,是个一开间的木楼房,在客堂前留出过道,用木板间隔出来的一小间。这里,原来是个吃救济米孤老汉的居室,楼上和后院都是他人的。孤老汉死的时候,没人知道,直到闻到了臭气,邻居才猛然想起老汉已数日不见了,破门而入帮助料理了后事。

     因这屋死了人,还爬出了蛆,谁也不敢在此居住。我知道了后,就赶紧到街道里打了个失业证明,到房管处去要求。要这间小屋开个小铺子,养家糊口。终于说动了各路领导,拿到了八个平方的铺子。

     白铁人申请了个体户执照,正正经经地又开起了一家白铁铺。

苦孩子

     白铁人的童年其实也是很可怜的。

     他说他是孤儿,其实他的父母都健在。只是家贫,他父亲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潦倒鬼,在他七岁那年,他父亲把他母亲卖了一百二十个银元。他母亲哭着不肯去,对方轿子来抬了,怕他母亲半路逃脱,就把他母亲长长的头发缠在轿子的横杠上,不管你呼天抢地,硬给抬走了。他爸爸用卖老婆得来的一百二十个银元钱,再花八十个银元作礼金走进了一个寡妇的家。寡妇有孩子,他爸爸一来一去,老婆没有少,孩子还多几个,一时间还净赚了四十个银元。

     亲妈给卖了,七岁的白铁人到舅舅家生活,给舅舅家放牛。到十三岁,白铁人终于找到了他母亲的新家。也算是幸运,买母亲过去的那个男人,也是个老实人,他在丽水码头上做背工,完全靠体力吃饭,讨不起老婆,花了多年积蓄买了一个老婆,很珍惜。他觉得老婆以前的儿子这样总是放牛不好,应该学一门手艺,有手艺,也就是有了一个饭碗,以后好过日子了。

     那男人带着十四岁的白铁人到丽水城里去,让继子自己选一门手艺学学。白铁人在丽水街头转悠,看别人白铁铺里的学徒叮叮当当地敲油灯罩,觉得很有趣,要学这门手艺。这门手艺全靠后爹让他拜师傅学出来的。

     人家做徒弟,三年足够了。可白铁人做了八年,还不给他满师。大师兄还老是要欺负他,总是说他不好。学徒不给满师,老板就只管饭,没有工钱。以后,日本人打仗,为逃日本人,白铁店要关门了。有一个好心老师傅看他很可怜,见他技术已经很可以了,便有心带他出来了。老师傅也没钱,没有白铁活,就帮农家种稻,白天混口饭,晚上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这样一路打工从金华来到了杭州。

     白铁人到了杭州以后,娶妻生子 ,他就很想妈妈。在我的母亲到杭州和我们团聚以后,这种思念更是强烈了。他瞒着我到我二婶那里去借钱,说是我让他去借来家用的。白铁人借到了钱以后,招呼不打就顾自己去了青田老家。当他回来后,才和我说了他的家事和他的父母。我说,你要命呀,连自己父母死了这种话都要说,不怕罪过呀。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的丑事,是怕让人知道了,就没有人肯嫁给他了,他说,我是怕人家会说我以后也会和爸爸一样,没钱了便会去卖老婆。

     也是可怜人哪,天下的孩子都会想妈妈,同病相怜,我只得替他去还债。后来,他父亲没了,他母亲也没了,再后来,他继父来杭州找过他,在我们家里做客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父亲入赘过去的那户人家前面的儿子也到我家来做客过。我虽然没有见过亲公婆,但来的都是客。再穷,也要让客人吃饱饭,来的都是穷亲戚,回去还得给盘缠也给人家带些回手好送人,毕竟路远迢迢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再以后,他继父也去世了,老家就没有亲人了,唯一有一个堂兄弟和浙江乡下一个寡居的女人成了一个家。堂兄弟没有孩子,堂嫂前面有一个女儿,堂兄看我们家孩子多,就把我家的三女儿带去当女儿,三女儿去乡下生活了一年,白铁人过年去看堂哥,已经懂事了的三女儿吵着要回家,白铁人就把女儿带了回来,以后,堂哥去世了,白铁人也过世了。

     过年的时候,我给大嫂寄些钱过去 。我三女儿成家后便带孩子和丈夫一起去看大妈,给大妈一些零花钱用用,毕竟在那儿生活过,和大妈也是有感情的。大妈一人独住,女儿和两个外孙都住城里。

     有一天,三女儿在一张已过了期的法制报上,读到了一个案子。说小时候住过的乡下有一个独居老人被杀及焚尸,作案的竟是老人的外孙!案发那天,两个外孙看外婆,其中一个给外婆了两百元钱,另一个不学好样的外孙佯装告别后,躲在角落里,等外婆睡下后,就去偷这两百元钱,不想惊动了外婆便把外婆弄死,然后点火烧了房子。

     三女儿看到这个故事,非常疑惑。她当即打电话问我大妈叫啥名字?我说了一个名字,三女儿说,哎呀,妈,那老人正是大妈呀。唉,人哪,怎么会那么贪心哪,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这样把外婆也把自己送到了绝路。真不知道,那年轻人的妈妈,我大嫂的女儿是如何的痛苦: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儿子。

     此外,白铁人就没有其他亲戚了。

儿女债

     在接连有了三个女儿后,第四个孩子出生了,很幸运,是个儿子。

     白铁人高兴的要命,报户口时,想都没想就说,宝童。我说,不行,这名字太难听,我们穷人平平安安就是福,他姐姐们都秀芬秀娟地排下来就叫秀平吧。于是,儿子便改名叫平,我们叫他阿平。

     儿子生在饥荒年,大人吃不饱,营养不良,小孩更瘦弱得不行,连医生都说,这孩子养不大的。几次严重贫血,医生让付钱给他输血,我说,我没有钱买血,抽我的吧。为给儿子增加营养,四分钱一块豆腐成了给他吃一天的专门小菜。就这,伶牙俐齿的老二还说我,宠子将不发。

     孩子接二连三的出世,身边没有老人照顾,无法出去工作,待孩子稍大了一些,为解决生计,我和居民区的其他女人一起寻找工作,只要能有丁点钱,再苦再累,我们啥都干:给玩具厂的塑料娃娃画眼睛眉毛、拆纱头线脑给擦机器用、糊纸板盒、装订书本、给人带孩子。白天干活累极了,晚上要给孩子纳鞋缝衣。

     苦是没有底的,你觉得苦,可还有比你更苦的人。有一天,我们在街头搅拌了一桶化学浆糊,有一个行人饿极了,向我要点浆糊吃,我说这不是面粉,有毒的,他不听,顾自己舀了一大碗仰头便倒入口中,我难受极了,回家盛了一碗粥给他喝,那人指着胸口说,大姐,饿呀,这里被空挖得难受。

     有一年大旱,街道里组织妇女上山抗旱保绿化,每天一元二毛钱。我和一批三十几岁的女人上了龙井山,我们住在龙井寺庙里,没有床,全是打地铺,每天凌晨二点多起来,挑着木水桶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一桶水,倒一个树坑,太阳升高了,毒辣了,我们收工休息,脚上,肩上的水泡血泡连成了片片。那个苦呀,不说也能想象得到。

     在这种艰苦的日子,我和一起挑水的女人结下了姐妹般的情谊,其中有一个女人,没有结婚,大家都叫她老大姑娘,老大姑娘至今还是一个人,和她走动联系的,还是那批一起上龙井山挑水时结识的一帮姐妹。

     我真的不想再要孩子了。国家鼓励多生孩子当光荣妈妈,若想流产,不但要丈夫的签字还要居民区的证明。我想打掉孩子,没有男人的认可,居委会不给开证明,没有证明,医院不给流产。在儿子二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孩子。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可,再怎么挑水干重活,在窗台上挤压都没能使孩子掉下来。

     再怎么忧愁,孩子到时候便要出生了。我请了一个邻居帮我照看家中的孩子,独自到了医院,看我也生了那么多孩子了,医生也没有特别关照。一个孩子生下来了,胞衣也下来了,我还是感觉肚子疼,助产士说,你又不是头生,有啥好娇贵的,孩子都落地了,肚子还会疼什么?真疼哪,看我叫得急,叫来了医生一看,医生一看惊住了:肚子里还有一个毛毛头!那情景才叫危险呢,没有胞衣裹着,孩子就这么在里边瞎折腾。

     于是,一大帮医生来抢救我,总算母女平安。家里一下子又添了两张口,我二叔给孩子取了名,秀茉和秀莉。我本营养不良,根本没有半滴奶。孩子没奶吃,饿得哇哇叫,只有煮米汤喂。邻居对白铁人讲,要给你老婆买只鸡,不然,她死了,你怎么办。白铁人去买鸡了,一买便买了正是处于孵期的鸡娘,产妇是根本吃不来的。

     我没有心思考虑自己,整天想着要给孩子放条活路。做梦也是抱着孩子,东藏西躲,想把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便能让人抱走。婴儿三个月大的时候,我求我二婶的小女儿,那小表妹是我一手抱大的,当时她读小学二年级,会写些字了。我让小表妹写张纸条,上面弯弯扭扭地写了孩子的生辰。我把这纸条放在秀莉的包裹里,把她抱到了儿童医院。我让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女人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以便我上卫生间,那女人接过孩子,我便悄悄地走人了。

     当白铁人知道我把秀莉丢弃了后,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哭了。我是妈妈呀,可我连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又过了三个月,有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领养了秀茉。至此,这一对孪生姐妹一同来到了人世,却天各一方,远离了父母姐妹,完全不知道会有如何不同的生活。

     以后,街道办事处来找我核实,是不是把孩子丢弃了,我说是的。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我便去销户口。那时候,因为贫苦,这种事也见怪不怪了。纵然我再牵挂那两个孩子,但面对眼前这四个饥饿的孩子,我的心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儿女是债,这话没错。

当走鬼

     白铁人的白铁铺终于开张了。

     小小的铺面,生意很是清淡,有时候,一天下来,只接了一单活,给人打个火柴盒的铁包皮,收了二毛钱。但铺门开着,也不能随便关。白铁人守在铺头里,中午还得派孩子给他送饭去。

     孩子们陆续上学了,学校就是附近的饮马井巷小学。孩子们放学排着队走过白铁铺,有孩子说,你爸爸是白铁佬。让孩子去换爸爸回家吃饭,孩子们推三推四都不愿意去。白铁人希望孩子们子承父业,让大女儿停学跟他学手艺。女儿不愿意,我也没同意。这让白铁人很不开心,有一毛两毛钱,便躲到巷口的阿民酒店喝清酒。孩子们看到爸爸偷喝酒,回家举报给我,我便少不了和他吵一场。

     1966 年,运动席卷各个角落,玉灵斋门廊上的寿星老头给砸烂了,打倒单干的标语贴到了白铁铺的门面上。当白铁人知道这些标语竟是自家女儿们张罗着贴上去的,气得吹胡瞪眼一把扯下了那些白条条,造成了大家的围观。邻居阿二干娘是居委会的小组长,她赶紧来找我救场。我跑过去,给大家说好话。人家说,就是自己人贴的,也不好扯的,我说,是,是,让孩子们再贴回去。阿二干娘心善,她关照我,这几天风声紧,就是你家孩子不贴,敲锣鼓的红卫兵也要来贴的,小铺子先关几天门再说。

     关了几天门,白铁人的犟脾气就上来了,我辛辛苦苦养你们,你们还要打倒我,干脆甩手不干了。一家人要吃饭怎么办?急得我在院子后门的井弄对面街口,支起了个大铁锅炸油饼卖,那个油饼我们叫油灯儿,用萝卜做馅,四分钱一只。我也炸臭豆腐卖,两分钱一块,生意也可以,一家六口人全靠这锅里赚的钱维持。

女儿们见打倒单干惹下了祸,便也肯帮着我这个无证摊贩的妈妈干些啥了。大女儿尤其懂事,每天帮我刨萝卜丝,做馅子。

     有一天,抓无证摊贩的来了,我端起油锅就跑,心急慌忙横穿马路,撞上了人家的自行车,整一锅沸油打翻了,身上当即燎起了成排的水泡,好心的邻居赶紧去鼓楼附近的一家私人酱酒店里,讨火烫油。那火烫油疗效神奇,名气很大。名气更大的是提供火烫油的主人,用祖传秘方调制火烫油,免费提供给街坊百姓,行善扬美名,生意也随之做大了。  

  讨来了火烫油,女儿们轮番用一支大鹅毛蘸着火烫油,不停地帮我涂擦患处。巷口金花妈妈家的大儿子顺进,拿来了他玩儿似装的一只微型风扇,只有巴掌那么大,没有罩网,别看风扇小,是井弄里第一只插上电,会自个转圈的家伙。平日里,顺进还稀奇得不让人碰呢。

我躺在竹椅上,流着泪,是肉痛更是心痛,城里人买油要油票,每人每月才几两。那倒翻的一锅油,可是到乡下农家一两一两收来的。大伙儿的家都一样,菜油都金贵着,见你一大锅油满满的,就不相信了。那些挂着红箍箍的学生娃,懂啥,硬说我骗人,说我油锅里藏着水,我再没文化,还知道个水油不相容这个理。这不怪孩子,自家的孩子还不是一样的不懂事。贴啥子标语,把他爸的有证单干给打倒了,倒把自个妈逼成了一个走鬼,去摆一个无证摊贩来。

     一个时代一个叫法,现在叫走鬼,那时叫无证摊贩。我对那些抓我的人说,要活命哩,要不,你给我工作,我作啥都成。

票儿工

     好多次有进厂做工人的机会,可有孩子拖累,我走不脱身去。

   待孩子稍大一点,进厂的机会却没有了。我不怕苦,街道里派人义务支援双抢,规定有闲散劳力的家庭,两户成一组。派一个下去,留守的负责包干另一家的家务。我年纪轻,下乡的那个,肯定是我,在乡下,我吃苦耐劳,抢在前面,大家都愿意和我相处。

     街道的干部李同志,很同情我,有一天他问我,你到电器厂去做票儿工好吗?电器厂照顾职工家属,来街道要人,我想办法让他们把你插进去。李同志真把我介绍到了电器厂,当上了清砂工。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我四十二岁了。

     “票儿工”,是当时的用工的方法。闲散劳动力由街道介绍过来,到用人单位做外包工,人员全部隶属街道管理,工资也由其出具发票给用工单位,收到用工单位给付的工资,扣取一定的管理费以后,再发放给打工者本人。因为工资给付,系通过一纸发票结算,故称呼“票儿工”。“票儿工”不享受厂里任何的福利待遇,闲散劳动力多的是,有活干,就不错了,通常,最苦最累的活,厂里安排不了,就去街道招票儿工。

     电器厂的主要产品是小型的发动机,厂里大家都把发动机叫马达,清砂的工序是,把翻砂出来的马达毛坯罩壳,用砂轮打磨掉毛边,锉刀整修好边角,再用红丹漆打底,最后涂上颜色。马达罩壳有轻有重,重的拎都拎不动,双手捧在身上,贴着肚子打砂轮,飞转的砂轮间射出旋转的火星往脸上身上乱钻,噪声刺耳,砂尘弥漫。清砂这活又累又脏,照规定也必须每天两毛钱发营养补助费,每年都要安排休假。把这活全包给票儿工,少却了麻烦,还特叫得应。

     也算是吃过苦的人了,我可还是抱怨,一年四季汗出珠流,流出来的汗都是铁锈,就是寒冬,上班更衣须连内衣都换掉。每天洗澡回家,依旧洗不掉一身的铁锈和油漆味。厂里没有澡堂,大雪纷飞的日子,拎一桶水到厕所边搭起的小房子里洗澡的滋味,真不好受。

     可活儿再累,毕竟有钱可挣。清砂工计件制,挣的钱看得到,一家六口人的开销,都要靠我手里做出来。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在电器厂里转为正式工,老了就有个劳保可享受,不必吃了午饭就得为晚餐的下锅米犯愁。

     我进厂一年后,白铁人也找到了一家工厂,这家厂急需一个熟练板金工,白铁人提了个要求,我得带一个老婆。那厂子的头头们一碰头,同意了,但说只能是临时工。白铁人回家对我说,我想,我好歹也在电器厂干了一年多了,如果能在电器厂转正,也好多一年工龄。再说,孵生不如孵熟,就没肯挪窝。

     这一做,就干了十五年。五十七岁的我依旧是个票儿工。只要谁一提起票儿工这个称呼,我就感觉不是滋味。记得那一天卸了很多货,卸货的时候,大家站成一排,流水线一样传递着毛货,每个人过手的马达罩壳,都有几吨重。累极了的我狠了恨心,忍疼花钱买了块红烧肉。可运气不好,到碗里的肉块也太薄了,纸一样的能透光。

     我把肉块夹给一起清砂的枣花看,枣花爱打抱不平,就冲着里面打菜的人说,一毛五哩,这也好算是大肉的。里面的人不买帐,吵了起来,枣花气不过,用线把那肉穿起来,挂在食堂的大门上,让大伙评评理。里面的,也不是软柿子,冲将出来,开口便骂:票儿工,乱啥西!给你们做长工,不晓得要多少有趣了。票儿工怎么啦,票儿工不是人吗?枣花回骂着,底气分明是不足了。

     偏偏我的二女儿更不懂事,刚刚进了中学,学校传达室有个电话机,竟异想天开给妈妈打电话,从 114 里问到了电器厂的号码,就摇了过去。不想,电器厂唯一的话机装在办公室里,对方问,你找的季金环在哪个车间干活?二儿女说不上来,她灵机一动,倒想起妈妈是票儿工。于是,响彻全厂各角落的大喇叭响了:电话,票儿工季金环电话!

     我正忙着,噪音很大,根本没有听到喇叭声。有长工跑过来,拉着我,我停下活,才听到了喇叭声,吓得我赶紧跑去接电话,一路上,大喇叭还响着。票儿工季金环,票儿工季金环……

     我气喘吁吁跑到办公室,拿起话筒就听到一个女娃儿的声音,妈妈,没事,我打个电话来试试。气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一个巴掌荡将过去,把她贴到墙面上。

     回转的路上,那些长工、短工、票儿工们见了我,谁都关切地问,金环,出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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