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查矽肺 十八、被抓走 十九、求学路 二十、新房梦 二十一、贝姐姐 二十二、我弟弟 二十三、下一代 二十四、回故乡
查矽肺 票儿工,这是我心里的痛,也是全体清砂工的忌讳。 老刘长得瘦高,大家叫他竹竿,竹竿是清砂间的元老,说他有历史问题、在笼子里关过的。刑满释放没有留场能让他回家,算很幸运了。竹竿的老婆没有工作,领养的儿子是个残疾,在家门口摆个钟表修理摊,儿子讨了个老婆是乡下人,没有户口,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竹竿挣的钱,要帮衬着儿子。 竹竿看着电器厂从几十个人发展到几百个人,从小巷搬到了城郊大厂房。七十五岁的竹竿他已老得搬不动那些铁东西了,但没有转为正式工,拿不到劳保,他是决计不肯走的。厂里看竹竿实在做不动了,就照顾他管自行车。不想,管了几天自行车,老刘就在车棚里倒下了,小便失禁,淋湿了裤子。 干了二十五年清砂工的竹竿急发脑溢血死了,为担心年老的清砂工们陆续倒在第一线上,厂里加快了辞退工作:凡进厂时不到 三十五岁的;立即办理转正手续。其余的按每工作一年,发二十五元津贴为辞退补偿。这样一算,我和同事老李便被排入此列,老李咽不下这口气,跑到市委信访站,接待的同志说,噢,市委发了八十三号文件,已经把指标划给你们了。 回过头来,老李找领导,领导说,有呵,八十三号文件,但我们有个统盘协调。老李总算弄明白了,指标早已换了人。我把这事对家人说,我家二女儿从小喜欢写文章,这个文章先生说,我替你写封信,信写了,也发到了工业局,那个地方是管电器厂的。可是,信还是被转到了厂里,厂里说,都别吵了,你们去照一下 X 光,如果有矽肺,立马给你们转正办退休,如果没有矽肺,对不起,请走人。 我和老李到职业病医院里去照了 X 光,老李确诊为矽肺,我的报告单上写的是正常无殊。老李办了手续,拿到了劳保工资。而我,拿了 375 元的补偿费,打点行装离开了电器厂。 1985 年春上,因矽肺拿了劳保工资不到半年的老李死于矽肺,老李总共领的退休工资还没有到 375 元。可就在几个月前,当我拿到 X 光报告单的那一刹间,真不知自己是否该羡慕老李拥有一个硬梆梆的肺。 二十年过去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号码,那个给我们带来希望和阳光的八十三号政府文件的编号。 被抓走 白铁人进了工厂,那白铁铺虽不开张,但房子还在,里面堆满了烂铁。照白铁人的说法,烂铁里面有好货,好货就是有两只当废铜烂铁收买来的氧气瓶。 白铁人有空就去小铺头锻炼身体,拿一块砂石磨氧气瓶的铁锈,日积月累把个氧气瓶打磨得晶光雪亮。有一天,有办乡镇企业的老板看中了如这新货一般的氧气瓶,谈下了几百元价格,就卖了出去。白铁人发了一笔横财偷偷的乐。 直到有一天,来了警察把他抓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了他惹下了祸。那个乡镇企业老板买了这报废的氧气瓶用不上,便告到了派出所。白铁人被关到了派出所里,还得让家属给送饭。我很生气,没有事,天大的胆,招惹下祸,要我来收残局。我炒了一大袋米粉,让他平时最疼爱的二女儿给送去。 二女儿回来说,爸一个人关在小房子里,正沿着墙根练跑步呢,女儿说,爸爸告诉她,派出所晚上值班那位老老同志挺好心,晚饭后,会放他到院子里散步的。后来白铁人被放回家后,我说他,你倒好,我们为你担惊受怕,你还有心思练跑步。他说,那有啥,想想渣滓洞里的华子良。 就这样没心没肝的人,天大的事情也不急。派出所联系到他厂里,厂里派人到小铺子里查货,装了满满一汽车去开打击投机倒把现场展览会,也没有发现其中哪怕有一块铁,是从厂里偷回家的。事后,那些干部说,老洪还算是硬气的。 氧气瓶卖了四百元钱,厂里要白铁人交代清楚,这些钱用哪里去了。答,还不多是买烂铁了,但人家不相信,一定要交代买啥东西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样查是做啥用的,既然他自己过不了关,那么家人就帮他过关吧。 女儿把家里的凳子衣服一样样换算成钱,那时候,二女儿已经在火车站边的红卫棉织厂当学徒,一个月十五元工资加上两元钱的补助,有月薪十七元。有一天她刚发工资,夜班回家,半路看到有人在火车站广场卖大竹编圈椅,看着喜欢,就自说自话花了十五元钱,背回了两张。女儿把这两张椅子也凑进去,七七八八硬凑成了一个四百元的数。谁知,清单交上去,第二天,厂里就按清单来收实物了。 厂里开了一个实物展览会,女儿们接受硬任务到厂里去接受新动向现场教育,一件件家常衣物旗子招展桃红柳绿般地被挂在墙上,桃红柳绿的是衣裤上的补丁。一张张竹椅子被置放在高高的展台上。那竹圈椅虽不值钱,但编织得有模有样,也算气派。 派出所的临时禁闭室也不能长期关人,他们让厂里把白铁人带回去接受管制。白铁人接受了处罚,退钱给人家,工资被降级,并被罚扫厕所。也是白铁人凡事都从容的脾气救了他,他看厕所沟渠里有陈年老垢,便饶有兴趣地调制了盐酸水,把个男女厕所都洗得干干净净,让人刮目相看。看到焕然一新的卫生间,白铁人特有成就感,根本就忘了这许多压在身上的烦恼事。 白铁人退休了,拿到了劳保工资,每天转着铁弹子到处晃悠。他见我也被厂里打发回家了,就动起了弯脑筋,想把白铁铺重新开张起来。白铁人是退休工人,领不出执照。他让我出面去申请,我不干,我想,开你这白铁铺,还不是我开个小吃店能看到钱。 小女儿劝我,你不让爸爸开店,他偷偷摸摸干,被人抓住了更不好。想想也是,总是一家人,老头犯事,也逃不出干系。倒不如让他名正言顺,还好抓点钱来。我托人办了执照,执照上是我的名字,可老板却是白铁人。 白铁铺又开张了。这回,单干不打倒了,政府还鼓励呢,说搞活经济。白铁人让我早晚管着铺子,每天给我一元钱。白铁人的退休工资全给我家里开销,这一日一元便是外快,我也尝到了经济搞活的甜头。 白铁人是犟头,犟得转不过弯来,要和顾客吵架,阿二干娘已经不当居委会的小组长了,但她依旧热心关照着我。白铁人和客户吵得下不了台时,会求阿二干娘来找我,搬我出去当救兵。总是为角把钱的事犯口舌,我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便偷偷地把钱塞给客户,让人家就按白铁人要的给付钱,很多时候,就息事宁人了。可也有和白铁人一样犟脾气的人,偏不卖帐,不接我的招,还要争个你长我短的。 其实,很多时候,白铁人是知道我的小动作的,等客户走了,他便会掉转枪炮朝我开火了。我说,我这里是银行呀,你吵不过人家了,怨气存到我这里来,有本事就不要来找我,天大的事情,你自己搞定。 求学路 从部队家属大院搬出来后,一直和二婶一家住一起。我二叔是读书人家,藏有很多书,二叔的几个孩子都受很好的教育,我的孩子叫他们舅舅和姨娘。受环境影响,几个孩子从小喜欢读书看报,成绩都还不错。 为帮衬家里,大女儿小学一毕业,便出去给人当家佣,每个月有八块钱。她十六岁那年,居民区通知我和孩子带上户口本到街道办事处开会,办事处里灯光通明,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黑龙江的“虎林”浙江的“建德”等地名,地名下,左边是数字,右边是一个个年轻人的名字。大女儿没有读中学,算是社会青年一样要下农村去当知识青年。 这几年,我二婶家,自顾不暇,连连遭事,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二叔被关,抄家时连带着我们家也不能幸免。白铁人的锡焊条,人家学生娃当银条也收走了。二叔的几个孩子先后去了黑龙江,四川等地,唯一还没下乡的小女儿也在那个不眠之夜被照顾安插到浙江农村了。 眼看黑板上附近农村的名额也快没有了,时机不等人,如再不决定,要从军去黑龙江了。我和女儿赶紧报了个建设兵团,浙江的。 那些动员干部说,运气,运气,还有名额,于是连夜迁户口,转粮户关系。 办好了手续,我大女儿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她说,从此,我不是城里人了。我没有户口了。大女儿下乡几年,在农场里成了婚,也有了孩子,后来白铁人退休,她顶职到了她爸爸的厂里上班。把她那个养成瘦猫一般的儿子抱回了家。 我二婶五个孩子全不在身边,我二女儿老是往市委毕业生办公室跑,那时简称市毕办,说,我邻居有老太太,五个孩子天南海北,很可怜,希望能帮老太太在黑龙江平原公社插队落户的小儿子特别照顾抽回城。其实,那小儿子,我的女儿们叫他小舅舅。 小舅舅还真的被特照回了城。而等二婶的小女儿有理由把自己调回城时,已经三十好几了,然后再连连找对象,生孩子。那做妈的抱着女儿看病去,有人说,这外孙女和外婆倒是挺像的。 全员职工文化培训时,从来没有进过中学一天的大女儿,经过自学考出了好成绩,拿到了文凭还得到了优秀奖励。二女儿想读书,那年是恢复高中招生的第一年,但学校说,只招收年龄未达到十六周岁的学生。以后,她也是走自学的路。老三读了高中,读中专,然后,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 儿子平,那个自幼体弱的小男孩,长大了,也非常喜欢读书看报。高考时,成绩不错,考到了部队学校。邻居们都为我们感到高兴。儿子考上了大学,白铁人高兴的再到长寿桥一带去寻找老邻居,知道他们住朝晖一带,就到朝晖一带再去找,找到一家,一家带一家。白铁人到处炫耀,我儿子考上军官大学了。老邻居说,你是享你老婆的福,没有你老婆,哪有你今天的日子。 好好地上着学,大学最后一年了,我二婶的女儿对我说,金环姐呀,要去劝劝儿子了,他想退学呢!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二女儿,她一直和弟弟有通信,她说,由他吧,不要拦着不让他回家,既然他不想读书了。 我一听就急了,真是怕当年他父亲的犟脾气在儿子身上重复,耽误了大好前程。我把大女婿找来,让他陪我到南京去,立马就走。我们赶到了南京,先找儿子学校的领导了解情况,求领导做儿子的工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半途而废。 学校领导说,工作得大家一起慢慢做,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然后,我们再去找儿子平。阿平见我和姐夫来看他,很意外,也很感动。学校领导安排他陪我们去南京大桥游玩。说实在的,我哪有心思玩,儿子答应我好好学习,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以后,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再出国留学、娶妻生子、回国工作,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搞定。他在海南工作时,把我和他爸爸一起接过去住了半年。以后,为老家的房子拆迁,我和他爸才回了杭州。 在海南的半年时光,白铁人每天手推着小孙子上街是最开心的时光。 新房梦 1994 年冬,我和白铁人回到了杭州,杭州大面积改造城市,我二婶的房子要拆迁了。白铁铺也是在那一年里关了门。 当年,为避免房子被交公,我二婶请我们搬到她家的空房子里去。我们搬过去后,大家是亲戚,相互有照应,但房租还是要付的。二婶还有一间空房被房管处收走成公房了,搬进来一户房客,是荣珠一家。荣珠的舅舅,在长寿桥边开着一家名叫阿春的面馆。 一根柱子连两边,一边是私房,一边是公房,房管处杀白蚁,喷了半边药水就走人了。我很想有一间公房,漏了可以找人维修不用再付钱了。有了白蚁,药水能够喷两边。六十年代中期,我二婶的读大学的女儿怕私人房产给父母招惹麻烦,自作主张给房管部门写了一信,要求公家把私房收了。这事很快就搞定了,我们住的房子成公房了,房租交给了房管所。我们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租房用户卡 十年后,落实政策,房管所的房子退还给了二婶,我们的租房用户卡被收回了,一家人又成了二婶的房客。其实,我连二婶都没有告诉过,当年,在拿到那八平房白铁铺时,我就把白铁人的户口迁到了那里。这是我们家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份从公家手里租到的房。 二叔退休后,翻修房子,老房子拆了一半,我搬砖清场出了力,前后忙了几个月,一排新房建起来了。我们还住半边旧房里,几个孩子都成家了,家只留下我们二老了,能住已经很不错了。后来,儿子从美国带孙子回来,我都把他们的户口报到了那个铺头。事实上,是那八平房的白铁铺最后给我们赢得了拆迁房的指标,也解除了我二婶的担忧,她怕我们没有地方可搬,占用了她家的安置面积。而这种私房租户的情况是很多的,住上新房,还是私人房东。 白铁人吃饭老要打嗝,人渐渐瘦下去了,到医院里一查,食道癌。我瞒着他,给他熬药吃。稀饭都喝不下,吃药更不行了,白铁人不配合治疗,我急了,就告诉他是什么病了。噢,是这样,白铁人便自愿捧起药汤灌。 上了年纪的白铁人,脾气好多了,也会为别人着想了,我说,让儿子来看看你吧,他说,没事,让他上班吧,我不怕,它癌,我不呆。趁它不知道的时候,我偷偷地吃几口。中药汤也没能挽住白铁人远去的脚步。 1996 年的中秋节,终于熬到了乔迁新居的日子,把瘦成一副骨架的他抬进了新楼。中秋节当晚,白铁人在新楼里咽了气。而那会儿,儿子一家正坐上飞机,赶往回家探望父亲的路上。 白铁人所在的厂,因经营不善,被一个企业兼并去了。那企业的工会干部上门告诉我,职工家属没有劳保,照文件规定可享受遗属津贴。每月领一百二十元,或享受半费医疗,两者只能选其一。我考虑再三,选定了月津贴。这,便是白铁人留给我的一个劳保了。 可儿子女儿都说,妈妈,怕什么,我们就是你的劳保呀。 贝姐姐 我家的第三代长大成人了,大女儿的儿子小名叫元元,那个小时候长得同瘦猫一样的小男孩,自从他妈妈给他吃了鸡胚宝宝素后,发酵成了一个小胖子。 元元大学毕业后,到珠海他舅舅的学校工作。元元的女朋友是他大学的同学,也随他去了珠海工作。元元结婚前,我大女儿打电话给我,妈妈,我们不要把喜酒办成团团坐吃果果的老套套了。我们要请一些朋友过来,把我们的老师,在兵团下乡的朋友请来,把住在井弄、庆和弄里的老邻居金妹金花她们都请来,开个茶话会 。随意一点,热闹一点。我说,好,我没有意见,只是要请人家,就不要让人家破费。女儿说,是呀,我们早就合计好了,结婚不收礼,人到,礼不到,朋友最知交。 我对白铁人说,你走得太早了,咱们元元的婚礼真当闹忙呀,来了三百多个人。饮马井巷小学的老校长还上台讲了话,井弄里九十多岁的建富奶奶来了,荣珠妈妈也来了,还有哪些因拆迁找不到的老邻居,后来听说了错过了这次聚会,都很遗憾。 老邻居们相谈,非常热闹,有些家庭因为拆迁,他们自己都好长时间没有聚会了,兄弟姐妹带着家人一起团聚,尤其开心。 井弄里有一家邻居,也姓洪,洪家是个大家庭,有儿女七八个,洪家的大女儿叫金花,洪家的女主人叫金花妈妈,金花妈妈在菜场的豆腐店里上班,带着孩子一大帮,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宽松,但她总是尽可能帮助我一家。我在井弄口摆无证摊贩,炸臭豆腐卖,金花妈妈每天都给我预留两大板白豆腐作原料,还让她儿子顺发、顺进帮我们送到家。在白铁人失业的时期内,是好心的邻居们把我们渡过了一个个难关。我很感谢她们。 茶话会上,金花妈妈和她在杭州的儿女们都来了。两户洪家姐妹坐到了一起,格外热闹。金花、金妹、兰姑娘和我的女儿们站在了一排拍照片,金花妈妈说,金环呀,要是你家白铁人还在,那就更热闹了。 儿子的干妈,那个美国的贝姐和她的弹钢琴的丈夫贝宝德都从珠海赶到杭州,贝宝德还给大家唱中国歌呢。唱“跑马遛遛的山上,”也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贝宝德在美国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爵士乐演奏家和歌唱家,他一生都在世界各地演出,每年都要在日本举办个人音乐会,世界各地都有一批他的忠实崇拜者。 贝姐是个作家,她走过世界很多地方,也走过中国很多地方。其实,说这个家那个家的,我也搞不清楚,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笑眯眯好脾气的老人家。我想,人哪,不管你在美国还是中国,在城还是在乡下,再这么折腾,是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家,是男人就是一个男人家,天下的女人和男人应该都大致差不离,需要有爱,都需要有一个家。 贝姐1990年就来过我们的家,那时候,我儿子阿平还在美国留学,记得那一天中午,贝姐找到了庆和弄,当我们大家围成一桌吃饭时,白铁人正好从外面归来,贝姐一看到白铁人,就高兴地叫出声来,原来,贝姐在湖滨公园就看到白铁人在滚铁弹子,老太太看了,稀奇得不得了,为他摄了像,想带到美国给我儿子阿平看看,杭州的老人功夫真厉害,没有想到,这个在身怀绝技的陌生老人,就是她中国儿子的亲爸爸。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人和人的相识,真是充满着缘分。而这个缘分往往就此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儿子阿平说,他到美国留学最初的念头,是想远离我们这种破落的倒灶人家。没想到,贝姐到儿子所在的学校放幻灯片,放的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儿子说,他的梦醒了,自己的根实际上还是在中国。以后,儿子把大我几个月的贝姐认了干妈,他认为是贝姐改变了他的生活的很多想法,促使他回到中国来安家和创业。贝姐说,是她的中国儿子让她重新认识了中国,同样促使她在中国安家,改变了她的生活。 这些文绉绉的话都是我从儿子学校的宣传资料上读到的,贝姐和我认识已经十几年了,她第一次到我家来,通过我外孙女励黎翻译的,问我是不是在意自己的儿子又有了一个新妈妈。我说,我很感谢你,儿子大了,出门在外,做妈妈的照顾不到她了,有贝姐你帮助照看教育,我很高兴。贝姐说,她自己的一个儿子,在很小的时候,跌入河中,再没有上来,她把我儿子平看成了自己的儿子。贝姐比我大两个月,我就叫她姐姐,她叫我妹妹。 后来,我儿子回国了,在珠海办了学校,贝姐便把自个的家安在了珠海,贝姐的普通话现在说得很好了。我从心里感谢贝姐,儿子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每一步都有着贝姐对儿子的指点和关心。外孙元元和贝姐也祖孙似的相处得很好,我外孙媳妇小琼的英文名也是贝姐给取的。我大女儿后来到她弟弟的学校学英语,学英语得有个英文名字,我家的文章先生说,姐,你就叫安吉拉吧。好呵,那个叫安吉拉的大女儿也读过了安吉拉的故事。安吉拉常带儿子和媳妇一起去看望贝姐。贝姐总是说,我在中国有一个大家庭。 结婚是人生的一道坎,结婚了,成家立业了,人就得有责任,有义务了,就得挑起一副担子。我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一辈子多多少少也操办和参加过一些婚礼,儿子娶的是南美洲的外国媳妇,婚礼在新娘的娘家哥伦比亚操办。五个女儿中,双胞胎送人就不说了,其他三个女儿的出嫁,同样因为经济的原因,办得非常拮据,想起来,就让人难过。 无缘参加儿子和孪生女儿婚礼的我,在2004年我家第三代孩子的婚礼上,招待了那么多的客人。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家有今天,让我感到我真的对得起白铁人和洪家的长辈了。 儿子说,他的根在中国,我说,有道理,天下的锅子都是朝天烧的,人嘛,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我千辛万苦从乡下来到城里,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同人家说过,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生活有多少变化,我还是青田山上的一棵草,我躲得了人家,躲不了自己,半夜里,想起来,自己还是一个走在田畔路上的赤脚丫头。 青田的高山和溪沟还在我的梦里头
我弟弟 人生真的很奇妙,看好的,未必好;而不被看好的,往往却出乎意料。 当年那个染布坊的大儿子读书很好,人也聪明,早早地去世了。而他家的小儿子,读书不好,后来倒成了大器,在老家办了厂,到杭州开代表大会时,还特意到我家来作过客。我家也一样,我弟弟是我家三兄弟中,长得最丑,脑子也最不好使的一个, 其他俩哥哥都有模有样,读书也好,但都前后患病去世了。我和妹妹很多年前就离开了家乡,事实上,是我弟弟在母亲身边侍奉照顾了他老人家。 母亲去世时,我回了家乡,这是我离家二十四年后第一次回老家。弟媳彻底疯了,不知白天黑夜,口中念念有词,有床不睡,就睡在地上,那地上已经给她蹬出了一个人形的大坑。弟弟要管孩子,要照料妻子,非常辛苦。弟弟有不少孩子,最小的女儿生在大雪天,家贫妻子病,出生三天便给人抱养了。人家说,孩子结婚了,会请你们来喝酒。 为办母亲的丧事,小芬和我姐姐的儿子都来了。我母亲除了有几丈麻纱夏布外,没有啥东西遗了下来。而就是这几丈夏布,弟弟坚持要我来做主分剪。我和妹妹明确表示,我们不要。于是这夏布便一分为三:小芬、我姐的儿、我弟弟。三对六面大家把布展开,人不够高,就站到床上去,一边一个把布匹拉直对齐,对齐了吗?齐了,齐了,于是剪刀划将过去,尘埃落定。 弟弟读书到小学毕业,能写一手漂亮的字。可是运不济,总是靠苦力也混不饱一家人的嘴。蜗居在在当年日本人火烧后遗留下来的半排家畜栏里,一直没能挪窝。弟弟脾气倔,从不愿向人开口求助,有一年,家里断了粮,几天揭不开锅,一家人饿了,便舀一勺冷水喝。一连几天,弟弟怕饿死孩子,无奈下,把一个女儿换了一担地瓜丝才给一家人保了命。 后来,儿女大了,女儿嫁人了,大儿子娶了媳妇到矿上去背石头养家糊口。小儿子彪,借了钱还不上,就外出几年不敢回家了。我弟弟没有钱还别人,就给人打工来替小儿子还了一些债。 我弟媳病死了,我弟办丧事走不开,让大女婿代他去给弟媳父母家报丧,按乡里风俗,小辈给长辈报丧要跪下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理,让人家徒生疑问,是不是久病遭人遗弃不给治了。弟媳妇家便派人来打探,见丧事办得很正规,乡里乡亲也是实话实说,说这么多年来,我弟弟待妻子没得话说,弟媳家人才打消了疑问和女婿一起操办了丧事。 我儿子平,自大学毕业后到青田老家去过两趟了,今年儿子带老婆孩子又去了青田,同去的还有我的二女儿,这个文章先生今年五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到青田老家寻根去。儿子在珠海开了一家英语学校,声名不错,这次去青田,他是想把我弟弟、妹妹、妹夫全带到珠海来,让我们几个还活在世上的姐弟好好聚聚。弟弟很开通,立马就跟外甥走了,可我那在晋云退休归甲的妹妹说,怕路远晕车,不愿前来。儿子很是遗憾,希望来年,姨娘能走出大山来珠海看看。 弟弟在珠海澳门环岛游、方程车拉力赛、大景山游泳,玩得不亦乐乎。写下了一篇篇文章,弟弟说,他已经写了五十年的日记了,我家文章先生一听就来了劲,征得了老舅的许可,让后期来接他老爸回家的表弟把日记带过来,她想在这中间淘些宝货出来。 外甥来了,女儿去接站看她表弟拎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大所失望,日记呢,他表弟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在这呢。 却原来五十年岁月浓缩在几本薄薄的笔记本里,一天一行,一个月一页:鱼灯队出街、老人活动会、天雨休息、还有办丧事收礼和派礼,出义务工甚至有邓小平是啥地方人等等家事、国事、和杂事的点滴信息。如:宗儿为彪儿办流动人口外出证明,交上兵役义务款三十元,办证十元,教育附加费二十元共六十元。在这一页上还夹了张收据,时间为九七年的五月二十八日。 下一代 我弟弟的大儿子宗儿很懂事,孝敬老人,抚养孩子,很努力经营着家庭。 宗儿最大的梦想,是能赚足够的钱把房子翻修好。我儿阿平,很看好这个表弟,让他来珠海玩,并告诉他,最好的帮助,不是给你钱财,而是给你信心和精神,相对于造房子,更重要的是学一门生存的技术来脱贫。阿平表示愿意帮助表弟学一门能养家的技术,宗儿带父亲回家去了,他说,他会考虑这些问题。 弟弟想念躲债离家的小儿子,有一篇没有落款日期的日记是最长的了:虽然彪儿数年不在家,既无电话又无信,为大人的如何不挂念呢?如果相会的话,是哀叹还是高兴呢?指他在数年内钱不赚回来,家庭也未成立,事业也不成,单独一个人过光阴,年纪也不小了。亲戚们虽然比我们富,也看不起我们,等于六亲无靠之家庭,如何不泪落满襟,说不尽的苦。反过来,只要能有志气,时来运转也不是不可能……云云。 外甥彪儿到底还是回家了,今年,他落脚在他哥哥挑石的矿上,哥哥让弟弟挑矿石,赚来钱先把欠人家的给还清了,弟弟终于听从了哥哥的话,咬起牙根做苦力。终于在年前积下了两千元钱,彪儿有了这些钱,才敢走进老家去清账。我弟弟看浪子回头高兴得很,写信告诉我,姐姐,彪儿懂事了,是我们季家的幸事。你和孩子年前邮给我的钱全收到了,我会用在紧要处,我会让孩子们学一门手艺,这个最要紧。 我弟最小的女儿,那个生在大雪天给人抱养的孩子,如今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她的养父母遵守诺言,真的在孩子结婚日,请我弟一家去喝喜酒。 在我儿一家去青田时,我家的文章先生特地上她表妹的养父母家去拜访,给她的孩子和养父母拍了不少照片,还请孩子的养父到县城酒家吃了饭。 文章先生拿回了照片给我看,我还真是第一次从照片看到了这个亲侄女和侄外孙女。 而我自己那一对天各一方送出去的孪生女儿呢?说起来又是一段故事。正因为她们是孪生,长得特别相像,我那二女儿瞒着我费劲周折,在她们二十五岁那一年,也前后给找到了。这俩孩子,都有疼爱她们的父亲母亲,有幸福的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当女儿带着她俩妹妹来见我时,我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养育之恩比天大,唯有让她们好好孝敬自己现在的父母亲。后来,女儿写了这故事,发表在钱江晚报上,题目是《分离二十五年的孪生姐妹》如今,这对姐妹自个的孩子都准备考大学了。她们的养父母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生活很幸福。 年长我十几岁的二叔和二婶早就去世了,她的女儿给我的信中说,妈妈是世界上最为贤良聪慧的女人。是呵,二婶与我几十年相伴,就如同我的母亲。 她手把手教我做针线活,教我带孩子,她自己读书不多,但培养出了几个大学生,还有博士生。我很感谢二叔二婶把带我出来,帮助我成家立业,对我的孩子们也非常疼爱,如果不是她带我出来,我不知道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还有没有这帮孩子,这个家。就是为了这一点,我也要记恩。饮水思源,喝水不忘挖井人。 现在,我还能走能动,客居在珠海,也挺不错。但如果我走不动了,我可希望回到杭州去,回到我自个的家里去。杭州城外,午潮山上,青山翠竹,流水潺潺,白铁人在等我,他在里边,我也会在里边。 埋骨异乡的土地上,我不知道青田的蓝天碧水还会不会走进我们的梦乡。我不知道,为什么走过千山万水,我还忘不了,那一片让我长大成人的土地和溪沟。当年,我二婶抱着我的孙子时就对我说,金环,你对得起洪家了。作为洪家的媳妇,我养育了洪家的后代,可我从来没有拜见和侍奉过我的公婆。寻根问祖,我不知道丈夫的父母归土于何方。 儿子希望和他的姐姐们一起协助圆我侄宗儿的新房梦想,在我弟弟有生之年,在我的青田老家,建起一间能挡风雨的新房子。儿子说,妈妈,到时候,你也和小姨一起回老家住些日子,我说,你先不要许愿,事情做好了再说也不迟。要说,我倒有个心愿,有那么一天,我很想你带我去青田,找找你爷爷和奶奶的墓地,去给你爷爷和奶奶各立个碑。让他俩也知道,洪家的子孙,还是算有了出息。 时间过得很快,我的孩子们也一个个步入了中年,说话间,元元已经做了爸爸,我家有了第四代。生命一代代延续,如同割麦子一年一年在交替。 我不知道,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还将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有第一点,我相信:做人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堂堂正正,才能心安和理得,才能安稳与平和。 回故乡 这个故事,我断断续续从去年春天讲到了今夏。侄子彪儿到珠海学开车,几经努力,终于拿到了驾驶证并回了老家,彪儿他哥小宗也圆了新房梦,筹资盖起了三层新楼房;我平儿去年出差到北京,顺道看过他表姐小芬一家,还拍回来不少照片。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着我外孙元元的儿子多周岁过半了,新的故事又发生在生活中。 | 我在故乡见到了童年的伙伴 | 今年四月,我回杭州小住,想请小芬到杭州来玩,但小芬说,家务忙,走不出,终未成行。六月,我儿平打电话告诉我,要到北京参加国际儒联常务理事会,会后便来杭州陪我回一趟老家。当时,我就想让他去看看小芬,但又怕他抽不出时间,就不提了。 没想到,在平儿来杭的前一晚,我接到了他的电话,说他已住在小芬家里了。平儿告诉我,他本想利用会议最后一天和北京的老同学聚会的,后来一想,还是去看小芬要紧。平说,当晚,会务除晚餐外,还得去一个著名歌唱家做客。但想到已承诺了小芬,她一家一定会等他吃晚饭的,便直奔小芬家。 儿子是个性情中人,他说,在去小芬家的途中,突然想到要带小芬回杭州,并让她随同我们回老家去。他说,妈,你快有三十年没有见到她过了,小姨也非常牵挂她。你俩都年近八十了,我如不带她出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她。
| 一本记录岁月的书 | 儿子告诉我,其实小芬早就想来看我们了。前些日子她二女儿回苏州,她就想随女儿出来探望我们,火车票都已买了,但为了照看孙辈、还是退了票。 几经周折,终于能让小芬成行了。小芬在儿女陪送下,去了机场。小芬第一次看到飞机,机场还给她安排了轮椅。我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照片,笑眯眯的,很开心。当日中午,我的孙子,小学刚毕业的祥祥也从珠海飞了杭州,两路人马在机场汇后,一起回到了我们大关小区的家。当我看到了孙子和久别的侄女芬,很是高兴。 几天后,我们一行踏上了回家乡的路,住进了侄儿小宗刚落成的新楼房里,新楼向阳而建,只是困于资金短缺,外墙没有粉刷,大门未能按上。回到久别的家乡,相见了我童年的小伙伴,还去探望了我年迈的长辈。很是忙碌。我还带平儿父子俩和弟弟给我们的父母和大哥扫了墓,小芬自离开家乡后,有八年了,未曾回来过,这回也算是给她爸爸好好地点了注高香。 此次回故乡,我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是要带儿子和孙子去寻访白铁人他父亲的墓地。受他表哥之托,已经回到家乡的彪儿去青田季宅乡帮助找到了墓地,也联系了白铁人他父亲的继子鹏松。鹏松八十多岁了,生有四男三女。鹏松虽然和白铁人他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继父养他成人,鹏松还是知恩图报常带后代到坟头烧香祭拜。 | 鹏松全家老小一起迎候我们祖孙三代 | 对于我们母孙三代的到来,鹏松非常高兴,全家老小都集中一起迎候我们。鹏松的儿子,竹雄和竹光兄弟俩在白铁人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来过杭州。在他兄弟俩的带引下,我们来到了白铁人他父亲的墓地上,不,是我公公的墓地上,奉上的香烛和纸钱都是我念过经佛的。竹雄和竹光兄弟俩还带平儿和祥祥同去了青田季宅乡二房村洪家宗庙认祖归宗。 平儿回来后告诉我,当他看到洪家厚厚的家谱上,竟有自己和妻子洁娜的名字,惊讶万分,后来得悉这是当年他爸爸花了两百多元钱,让他竹雄大哥加上去的。他很是感叹,他说,等到自己年近知天命,才理解尽孝真正的含义和意义。平儿说,不了解历史的人,便如浮萍,漂在水中,没有根基,他很希望能得到这样一本家谱,可以好好研读,找到淹没在历史中的人和事,从岁月的变迁中看到历史和文化的传承。
| 三人五条腿,叙说当年的苦难 |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委托竹雄兄弟俩为他爷爷坟地立块石碑,上面刻上我亲婆婆和我家人的名字外,也刻上他们全家子女后代的名字。我们家的后代都漂流在外乡,平时的烧香和祭拜还需要他兄弟俩多多操劳。 小芬虽然回到家乡,也没有回她自个的家。她那深山坞里的小村子,空无一人早已荒芜。从青田回来以后,平儿父子俩又送我和小芬到缙云我妹妹家小住,我妹妹一直帮小芬很多,她很高兴我们的到来,早早地给小芬备下了金项链等厚礼。 妹妹和我商定,得再给小芬接一条假腿,让她走得轻快一些。我们在缙云住了些日子后便回杭,在我妹从医的大女儿安排下,为小芬重新度身制作了假腿。小芬终于又能双脚落地了,八月,她和我一起来到珠海。我的女儿们带她去了圆明新园看大戏,也带她到情侣路上看渔女。 | 绿林间的寻根人 |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故事,不见高山,难见平地。不经历过浮萍一样无根无基的飘荡人生,怎么可能翻开厚重一页,对历史,对自己会有新的认定;没有经历过从街头到街尾,借不到两元钱的羞辱,我怎么可能对以后有求我的人那么慷慨地伸出援手;没有经受过骨肉分离的痛苦,怎么能体会到几十年以后相逢的悲喜交加。 人,从尘土中来,终究要变成尘土。生命如一条河流,生生不息,万古长存,回首往事,我看到白铁人的妻子,一个中国女人,一个平凡的母亲,带着她的一群孩子,艰难地跋涉在远行的路上。 一条充满棘刺的路,也是一条通往人生平和的未来之路。 首稿 于 西元 二零零五年三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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