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和回归

流浪和回归

口述 / 李计划
采写 / 洪秀娟

          我本姓康，奶奶逃难到李家

     我生于 1982 年 12 月，名叫李计划。听我爸说，其实我是康家的后代，康家早先在我们安徽凤台也算是一个大户人家。我爷爷曾是黄埔军校的学生，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我父亲是最小的儿子。我父亲还只有 3 岁的时候，我爷爷属于专政对象，在一次次的批斗挨打中，被打死了。为逃命，我奶奶抱着我父亲逃难躲到外乡，靠吃豆饼活了下来。家里留着四个幼小的孩子，因无人照料 , 也没有食物，全被饿死了。

     丈夫死了，孩子没了，一连串的打击使奶奶痛不欲生。后来，奶奶逃难落脚的李姓村庄中，有一户人家收留了奶奶和我父亲。我奶奶让我父亲随了继父的姓，姓李。李家是贫苦人家，我奶奶和我父亲的生活境遇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奶奶委曲求全，说话没有分量。等爷爷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父亲处境更是艰难。

     父亲成年后，有人来提亲，需要财礼 500 元。爷爷回绝了，说他自个兄弟没钱还娶不上妻， 哪有闲钱给这儿子娶媳妇。我亲爷爷的兄妹知道这事后，就想法凑钱给我父亲娶上了亲。

我父亲婚后与我母亲感情不错，先后有了我姐和我。家里穷，我出生后不久，母亲还必须下地干活。母亲就把幼小的我们关在家里。我八个月大时，生病发高烧了也没人知道。当我父母发现我高烧不退，便找来乡间医生，那医生给了一些药，说，问题不大。

     一连几天高烧，还抽筋，我父亲急了，说，这样不行，要去医院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说，别看了，这孩子得了小儿麻痹症，看不好了。有人劝我父母，这孩子养着也是个废人，养着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早早扔了省事。我父亲坚信，儿子病了，废了，也是一条命。父亲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和母亲一起抱着各地医院给我看病。时间过去了三年，钱也用完了，可我的腿还是软弱无力。

     可能是因为我的残疾吧，父母开始有了矛盾，时有争吵。半年后，父母离婚了，母亲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她的点滴消息。母亲离家时，我 3 岁左右，我姐姐也小，我们姐弟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飘泊到了何处，生活是否幸福。即使想念，也无从知道。

     父亲很快又娶了一个妻子，一年后，我便有了一个小弟弟。家里有了 5 口人，生活的压力更大了。我双腿软绵绵的还是不能走路，就端着一张木凳子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走。看小伙伴们一个个上学去了，我非常想读书。可父亲说，孩子，家里穷，你姐姐已经在读书了，家里供不起另一个孩子读书了。

     我姐读书成绩很好。她放学后，要干家务，要照料小弟弟，还要打猪草，根本没有时间来辅导我功课。小学毕业时，姐姐以一分之差没有考上重点初中。爸爸说，家里条件也不好，既然没考上，那就先帮家里吧。

          我想读书，老师说课本没了

     小我 3 岁的弟弟也上学了，我非常羡慕，但我还是不敢说些什么。我自己晓得，我不能走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弟弟读书成绩不好，一年级连续读了三年。父亲很失望，终于在一个招收新生的日子里，带我去学校报名读书。

     我是多么高兴呀，家里终于给我上学了，那年我已经 12 岁了。当我兴高采烈来到了学校。招生的老师看我端着凳子走路的样子，说，不好意思，课本没有了，这孩子要读书，我们的课本已经用完了。我父亲看到我失望的眼神，很心疼，就求学校，我们自己去找旧课本，你就先给孩子报上名再说，那老师说，这孩子走路都成问题，上学会很麻烦。要不，你们先回家再说，如果有消息，再通知你们来。

     我的心凉了半截，只好回家等消息。一等二等，一直等到学校开学，还没有任何人来通知我。看到新学生结伴上学去，我的心里难受极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为能养活自己，父亲想让我先学一门混饭的手艺。我去了堂伯家，学竹编手艺。从 12 岁开始，我学艺三年，学会了竹编。我堂伯和他家人待我都不错，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想读书，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告别堂伯回到了家。

     说实话，家人待我还是不错，可我呆在家里也很闷。而当我奶奶生病去世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老是问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现在，有父母养着，有穿有盖，但一旦父母老了，我的生活要靠谁呢？再说，我也不愿意依赖家人，成为亲人的一个沉重包袱。我想到了离家出走，哪怕死在外面，也比在家连累家人好。

     我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一个知心小伙伴也随他父母打工到城里去了。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思和姐姐说，因为，一旦告诉了她，姐姐肯定会告诉父母，拦住我。 1998 年 10 月的一天，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拿了家里的 200 元钱，就端着一张木凳子，一步一挪，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涯。现在想来，这 200 元钱，对一个贫苦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大钱，我不知道父母发现后的伤心和无奈。

     家在公路边，有车来了，我也不知道开向哪里，见车就上了去，这车的终点是火车站。我个子矮小，随着人流便进了火车站。我不知道方向和地名，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有火车开来了，我就想上车。但火车的台阶太高了，我挪不上去，火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列车员就过来问我，你要到哪儿去？

     我说，我不知道。那你的车票呢？我没有票。你没有车票，也不知到哪儿去，那你上这车干什么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你帮帮我，帮我上车去。火车就要开了，那列车员姑娘挺好心，说，算了，你先上了车再说吧。那姑娘帮我扯上了车，帮我找了一个座位，还给我打了盒饭。

          我想跳海，陌生人给钱救助

     10 月天，在我老家已经有些冷了，算我幸运，我上的是合肥到广州的车，一路越走越暖和。一到广州，我每天算计着用钱，实在太饿了，才舍得买一些食物来充饥。晚上就街头和草地上，脸脏了，找到无人看管的水龙头洗把脸。衣服脏了，只能用清水冲一把，绞干了直接穿在身上捂干。看着带出来的钱一天天少下去。我担心终有一天，我将身无分文，饿死在路上。当我缩成一团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便想亲人，想家里的温暖。那时，我已经后悔离家出走了，可人已经出来了，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我漫无目的在广州火车站附近逛了起来，看别人买票，我也买了一张票，不认字，问人家这票在哪上车，别人告诉我，就上这车。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辆从广州到珠海的长途车。过特区检查站的时候，人家看我是小孩，又是残疾人，就没有赶我下车，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珠海。

     身上的钱一点点用完了，流浪在外，头发无法梳理修剪，长到了肩上，纠结成团也没有心境理会了。有好几天吃不上饭了，又冷又饿，每天只想的是如何填饱肚子。夜晚，我如虾米一般抱成一团，缩在草坪上。带着海风是潮气冰冷地往心里钻。想着如其这样饿着，冻着。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于是，我端着木凳挪到香州码头，我想去跳海。

     到了海边，听到拍岸的涛声，我犹豫了，我是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就这样自己走上绝路。除非饿死在街头，我不该自己先毁掉了自己。那时已经半夜了，我就睡在海边的草坪上。第二天，我又来到了莲花路上，其实，这些地名，我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连续七天我没有吃上任何东西，眼睛昏花的我挪不动路了，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就在我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街上的行人见我趴在地上怪可怜的，以为我是乞丐，便有人在我面前给了一些钱。大约有二十几元吧，我用这些钱，买了食物充饥。吃了食物，人就缓过一口气来了。

     我其实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当乞丐的地步，一开始也没有乞讨的念头。可等到饿极了，找吃的，便成了生存下去的第一需要了。有人施舍给我，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可以说，是善心的珠海市民拯救了我。这个偶然的机遇也启发了我，至少我可以照这个样子活下来了。

     以后，我总是不声不响坐在路边。有时候，我能得到一些钱，而更多的时候，一天下来也得不到钱。没有钱，就意味着要饿肚子。我看到一个流浪汉在街头垃圾箱找食物吃，待天黑了，当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也会学那人的样子，在垃圾箱里找东西吃。

     真是很奇怪，从家里出来风餐露宿，我却没有生过病，连感冒也没有得过。那些出来流浪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也没有欺负过我。倒是有一天，我睡在草坪上时，有两个小青年来抢劫我，翻遍我的口袋，把我身上仅有的两元钱抢走了。以后，我就从其他流浪汉哪里学到了一点藏钱的技巧。在草丛里挖一个坑，把身上所有的钱装在尼龙袋里埋进去。

          不想乞讨，乞丐老乡收留我

     我在莲花路一带流浪有些时日了，我的行踪引起了另一个乞丐的注意。他也是一个残疾人，二十多岁了。有一天，他走近我，问我从哪里来，谁带我出来的。当他知道我也是来自安徽，是他的老乡时，便对我说，我留意你好多天了，你从来不向人家伸手要。这怎么行？这样吧，那人说，你干脆跟我一起干，我教你怎样讨，我管你吃住，你讨到的钱不论多少全得交给我。我想想，可以呀，有人管我吃住，至少我不用留宿街头了。我答应了他，那人就把我带回了家。

     那人有妻子，孩子也有几个月大了。他妻子没有工作，一家三口全靠他乞讨为生。他租的房子有里外两间，我住在外间，打地铺的，他给我一张旧被子，虽然破旧肮脏，但终究可以抵挡珠海夜晚的海风和潮气。他的几个老乡和他几个兄弟租的房子也在相邻。

     这以后，白天我和他一起出去乞讨。我们坐讨的地方相距不远，他回伸手向行人要，而我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坐着。一天下来，他总是能要到二十到三十元左右的钱，而我有时能收到五元，有时一分钱也没有要到。他看我这个样子，就对我说，这样子不行，我们不可能免费提供你吃住，你一定要学会乞讨。

     羞于乞讨，在困苦的时候，我都不曾打算以乞讨为生的。在我心灵深处，我想读书，想做一点事。离家出走，是我不想连累家人；接受施舍，是因为这至少能让我生存下来。而这，全不是我想要的。我的乞丐师傅如何能明白我的心境，我又如何能够向他讲清这中间的差异？

     我的乞丐师傅看我收效甚微，就给了我一个建议，你会做木工活吗？我这里有废铁转轮，你自己找一些木料来订一个滑轮板，你坐在滑轮板上要比你端凳子跑得快一些。于是，我就动手自己钉了个滑轮板，果真，坐上滑轮板，我跑路比以前快多了。于是，每天我坐在滑轮板上用手支撑向前滑动着出行。

     挺怪，许是坐在滑轮板上人的姿态更低了，在同样我不吱声的情况下，行人施舍的反倒比以前更多了些。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便想，这样长期下去，我永远只能填饱肚子而没有自己的生活。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我的乞丐师傅说，我不想一辈子以乞讨为生，我也不想每天交钱给你，我想离开这里，走自己的路，有自己的生活。

     我那师傅想了想说，行呀，你可以不用交钱给我。但在你没有找到更合适落脚点时，你可以住这里，你自己管饭。这以后，我要到的钱就自己留下来了，虽然住宿不用交钱，但有时候，我会买一些菜回来，让他妻子烧了大家一起吃，彼此相处还不错。

          不想流浪 被栽赃流落街头

     有一天，那师傅的老乡的钱在家给偷了。晚上回家，师傅就问我，你拿某人的钱没有？我说，没有，我怎么会拿别人的钱？但师傅一口咬定是我拿的，要我赶紧去认了，并赔人家的钱。我没有拿，当然不肯认。师傅和他几个兄弟都说，不是你，还有谁？逼着我交出所有的钱。我很生气，当时，我还有六十几元钱，我把这钱全拿出来，我说，我没有拿钱，但你们一定赖我，我只有这一些钱，这钱是我看在你孩子面上给的。说完这些，我就准备走了。

     我向那丢失钱的老人告别，那老人悄悄的对我说，我知道你不会拿我的钱，我也知道是谁拿的，你不要在意，人家也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你出外要自个多保重。其实，那老人暗指谁，我还是有一点能猜想到的。人，都要面子，生活艰难，一念之差便会给自己下不了台。事情过去了，我也不会去抱怨什么了。

     那晚，天下雨，我没有了一分钱，身上的衣服淋湿了，坐在滑轮板上，双手向前划去，我很委屈，好想哭。我不知道何处是归宿，哪里是我的目的地。那是很凄凉的夜晚，我想到了家，想到了父亲和姐姐，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我在以滑轮板为营，四处为家的境况下，度过了 1999 年的春节。我很想站起来行走，和常人有一样的姿态。有了这想法后，在收废品处，我买了两根不锈钢管，付钱请人点焊，前后化了七十元钱，制作了一副拐杖。

     用上拐杖，人，能站直行走了。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自个站起来过。可真的站直了，谁，还会再给你钱？所以，当我出去乞讨时，还是离不开滑轮板。也可以这样说，滑轮板是我的脚，以后又衍变成了我生存舞台上的道具。每当出行，我坐上它，就把拐杖偷偷地插在街头角落的草丛深处。

     1999 年 5 月的一天，我在翠香路珠海一中的路口边滑行，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骑车过去了，又返回身下车走向我。老人给了我十元钱，他问我，你来自哪里？为何出来流浪？当我告诉他，我来自安徽，老人说，他也在安徽教书工作过，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了。老人带我去吃了饭，见我衣服都很肮脏了，便带我回他的家。

     老人的家在六楼，看我不能上楼梯。瘦弱的老人就蹲下身子把我背上了上去，让我在他家洗了热水澡。老人告诉我，他姓唐，叫他唐老师好了，已有七十六岁了，是退休的英语老师，独居。唐老师和我聊起家常，他说他一向心善，见不得人家受苦。他的一只耳朵聋了，那是他见有人在街头欺负一个残疾人，他挺身劝阻时，被人打了一个巴掌，平生第一次被人刮了一个耳光，当时就觉耳朵轰响，因没有及时医治，感染发炎造成耳膜穿孔。

     我和唐老师讲了我的情况后，唐老师很同情。当晚，我就在唐老师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唐老师给了我一个钥匙，说他楼下有一间小单车房，出门在外，刮风下雨可以自个进去休息睡觉。然后，我们告别了。

     至于唐老师为什么不能当即收留我，唐老师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也很犹豫，因前，他曾帮助收留过一个残疾流浪汉，几次帮助那人找工作。那人高中毕业，但并不安心工作，勉强干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愿意以乞讨为生。这让唐老师很失望。后来那人病了，又没有身份证明，还差点病死在他家中。唐老师很担忧，他见我也没有身份证明，怕有个啥闪失，担当不起。

     珠海的春天过去了，很快就是炎热的夏季。露宿街头，怕人打劫，更怕被抓。 1999 年的 6 月末，一次大规模市容整治，我和我的滑轮板一起被整治到了收容站。一进收容站，为防意外，大家身上的钥匙和小刀等私人物品，都写好名字由收容站暂时保管起来了。那些比我早进收容站的流浪汉，让我交出钱来给他们买烟抽。我没有钱，他们搜寻我全身上下，找不到钱也就算了。

     在收容站里，能吃上饭了，也有水可以洗澡了。被收容的人员，一旦能联系到家人的，家人交一定收容费用后，便可以把人领走。我怕被遣送回老家，胡编了一个地址，自然没人领我回家，也无法完成遣送。三个月后，收容站也不能老把我关起来，看我走路不方便，知道我是从珠海收容进来的，又把我用车送回珠海去。

     车进珠海，过检查站的时候，随行的人见我个子矮小，就让我趴下，我顺利地进了珠海。在市区冷僻的街头，我下了车。恢复自由后，第一件办的事，就是找回我隐藏好的拐杖。非常幸运，三个月了，我藏在草丛里的拐杖还在默默地等待我的归来。

          住进唐家 始学拼音和英语

     收容所出来几天后，我去了唐老师的单车房。我开门进去，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还有几元钱，我认不得字，找人去看。人家告诉我，纸条是唐老师留给我的，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说不知我到哪里去了，很着急。让我见条后，立即打电话给他，那钱是留给我打电话用的。我一个电话拨过去，是唐老师接的。唐老师接到了我的电话，很激动。他说，他已经搬到了老家唐家镇，让我两天后， 1999 年国庆节那一天下午，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珠海一中宿舍门口等他，他要把我接回家。

     到了约定的时间，唐老师来了，他打了的士，把我连同我的滑轮板和拐杖一起装上车。唐老师告诉我，三个月没有了我的消息，让他担忧极了。他外出一向骑自行车，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付钱打的，跑了这么远的路。到了唐家，唐老师给了我两个任务。第一是从现在开始读书学文化，第二，帮助给唐家大院拔杂草。

     唐老师的堂叔公唐绍仪是民国首任内阁总理，中国第一批选送到美国留学的幼童之一，我们住的老屋，就是唐绍仪的故居。故居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那院落子里长满了杂草，确实需要有人打理。唐老师年事已高，光靠他一个人是很累的。于是，我就常常坐在凳子上，一点点帮助清理杂草。

     虽然我不识字，但我家乡的地址一直铭记在心，唐老师说，你现在住我家了，应该给父母家人报个平安。他给我父亲写了封信，告知了我在这里的生活情况，让他放心，并留了电话给他。我父亲接到了这封信，惊喜交加，一年多了，他不知道我还活在世上，他怕我在外学坏了，欺骗人家。说什么也要让我姐姐出来看看我，看看我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姐姐已经结婚了，姐姐姐夫就立即启程来到了珠海唐家。唐老师热情招待。如一家人似的。我姐夫是个厚道人，很勤快，电工水工木工，什么都能干，在家乡也是帮人家打工。到了唐老师家，我姐夫就帮唐老师干活，烧菜煮饭，种花垒墙，他都干得很认真，很中唐老师的意。整个唐家故居，属于文化保护单位，镇上文化站有专款维护。唐老师就干脆请我姐夫给他做园丁打杂。于是，为照顾我们的生活，姐姐姐夫就在唐家住下了。

定下目标，争取考残培大学

     在大家的热心打理下，唐家花园一天天焕发了生机。三个月后，唐老师便开始教我学汉语拼音。我学会了拼音后，唐老师就给我了汉语字典，也给我买了拼音读物。我对照着字典学习，看不懂的汉字，我就一个个查字典，学会了看书读报。

     唐老师的同事卢老师来唐家，卢老师是个热心人，很细心，他怕我的拐杖上光秃秃的不锈钢管子割手，去广州时特意给我带来了大小不一的塑料套头，他给唐老师提了一个建议，让我学习文化，学习英语，争取考广州残疾人英语培训学校。卢老师的哥哥叫卢守荣，曾是中山大学英语系的副教授，二十年前患喉癌，在家人的支持下，于 94 年在广州办起了全国第一家专为残疾人而办的高等英语学校。

     有了方向，唐老师便着手给我请家教，唐老师从广州残培学校那里了解到，在上届的毕业生中，有一个叫陈立明的学生还没有落实工作。便写信给他，请他来珠海当我的家教。陈立明英语名叫 Myron ， 2002 年 3 月， Myron 来珠海担任了我的英语老师，唐老师也帮助我练说英语。同时，我姐夫带了我的相片回老家为我办了身份证。

     唐绍义故居及唐家“共乐园'是珠海的文物保护单位。经常有各地游客和外国客人来访。一个叫 Tony 的年轻人，在俄罗斯工作，是唐老师的年轻朋友。他来唐家，知道了我的故事，便给我取名为 Tiger, 他希望我的人生不怕艰难困苦，虎虎有生气。美国女校长 Karol 到唐家拜访唐老师，结识了我和我的家教 Myron 。 Myron 会说英语，和 Karol 成了好朋友。

     我学习非常投入和努力，半年过去， 2002 年高考，我去广州考试，因为基础成绩太差，我没有考上。唐老师也明白了这一点，学习需要有一个渐进过程，心急不来。因这一家几口人生活，生活担子都压在他一个老人身上。唐老师感觉力不从心便想先让 Myron 到别处找工作了。 Myron 经历了一些挫折后，在 Karol 的鼓励和引荐下，最终被平和英语录取，成为了平和的一个员工。

     此后，中山大学的一个大学生担任了我的中文课老师， 2003 年，我再次上广州考试。还是没有考上。连续两年高考失败，我很失望。唐老师怕我想不开，老是安慰我：人家 7 岁读书，十几年读了下来。而你 16 岁才开始学字，不在一条起跑线上，考不上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却不是这样想的，我想再这样长期依赖唐老师生活，也不是一个事情。唐老师年纪大了，我总得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一直在寻找出走的时机和机会。在和唐老师一次不愉快的交流后，我又一次踏上了流浪的路。

          不辞而别，再一次流浪他乡

     我悄悄地离开了唐家，去了深圳。到深圳不久，我就给唐老师去了一没有落款地址的信，告诉他，我一切很好，让他不要挂念，多保重自己。我说，唐老师，我不干出一点名堂来，不来见你。

     这一次的流浪，与以前最大的不同的是，是我已经认识了一些字，有了底气，我的想法比较清晰理性了，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先要养活我自己。我看学校边上买小女孩情趣小礼品的摊位生意红火，就去买一些来摆地摊现买现卖，赚一些差价。生意越做越大，就去批发来一些情趣商品，那些女学生很喜欢。我有了一点积蓄以后，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家店面房，开了一家情趣专卖店。渐渐地，我手上积下了的本钱快有了万把块钱了。

     我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我也愿意帮助曾经和我一样的无家可归的人。有一个已乞讨为生的老太太是安徽人，她每天走过我的小店，我或多或少总给她一些钱，也有时和她聊聊天，有一天，她问我，你是不是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我说是呀，她说，有人托她们在深圳的安徽同乡，找一个残疾男孩，那男孩是不是你呀。我想，除了唐老师，谁会这样化心血找我呢？但我不敢承认呀，那老太太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你就打这个号码去问问看。

     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打了过去，是唐老师在深圳的一个学生！果真是唐老师在找我，他从我那信中的邮戳中，知道了我在深圳，他发动了他所能够利用的资源来找寻我，同学、朋友、甚至街头的流浪乞丐。可，我还是不愿意回家呀，我的计划还没有实现，我无颜面回去见父老乡亲，也没有脸面去见唐老师。

     我的小店对面本有一家情趣礼品店，那家店主看我和他抢生意，就把自己店里商品不计成本全面降价销售。生意都跑到对面去了，我没有办法，只得接招，也来个降价销售。这一亏，又把原来赚的钱全亏进去了。我退了店铺又回到摆地摊买光碟的处境。这时候，我找到了在唐老师那儿结识的一位干姐姐，那个干姐姐在深圳工作，帮助我很多。我和这个干姐有很多交流，她理解我的想法，我没有了店铺，干姐姐就让我住她那儿。

     干姐姐问我为何离开唐老师，我说了自己的想法，那姐姐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不能辜负唐老师对你的厚望，不要忘恩负义。我说，不会的，我现在能够读书看报了，我也永远不会忘了当我当年求学无门的痛苦。我要好好学习，赚来钱，以后自己有能力办一所学校，专门招收不能上学，读不起学的穷人和残疾人。其实，我也知道，这个计划，离现实太远了，但，却是我心里真真切切的愿望。摆摊之余，我就到图书馆里看书，一步步修炼自己，向内心的理想靠近。

     干姐姐给唐老师联系了，唐老师有了我的信息，还是放不下心来，他说，自从我离开他后，他去派出所报了案，让我姐姐姐夫在珠海街头连着找了两天。他总是睡不着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给丢了。担心我给人拐骗了，给人挖眼了，给人骗去贩毒吸毒去了，更担心我两次高考没通过，想不开去自杀了。唐老师觉得如果他诚意帮我，而最后落下这样的结局，那他就会感觉太对不起我的家人，不好向我父亲交待。干姐姐对我说。 Tiger ，无论如何你要回去看看唐老师，不能让老人家为你担惊受怕。

          走进平和 接受纯英语浸泡

     我答应了下来，把手上的光碟低价出手了，在离开唐家几个月后，我回到了唐家。唐老师见到了我，爱恨交加。这时候，美国女校长 Karol 又到唐家来了，她知道了我的所有情况和想法后，跟我说，她在平和英语当义务教师，可以给我提供一个月全封闭课程的培训。 Karol 说，我的家教老师 Myron 自从到平和英语工作后，英语能力了提高很多。 Karol 认为，平和的浸泡式、纯英语培训，也一定适合于我，让我要有信心。

     2004 年 2 月 15 日，在 Karol 老师的引荐下，我走进了平和英语，之前，我跟着唐老师和 Myron 学过英语，一对一辅导，但没有一个和大家交流纯英语的环境，口语还是不行。入学考试后，我被分到了最初级的班。由于毕竟有些基础，在那浸泡式的英语环境中，我进步非常快。一个月后。平和校长洪秀平，也是 Karol 和唐老师多年的朋友，特批给我两个月的奖学金。

     平和的每一个老师和员工对我都很热情，关心。校长见到我，总是关心地问我，有没有啥困难。我也结交了不少新朋友， Hays , 还有一个中文名叫王丽华的同学知道我的情况后，对我学习生活照料很多。每次的学生英语汇报演出舞台上，我都和同学们一起登台表演，唱歌游戏。非常开心。经过三个月培训，我从第一级升班到了第四级， Myron 看我一天天的进步，很是高兴。

     通过平和的浸泡培训，我的英语已经说得比较顺畅了。在平和的学员结业仪式上，我从老师手上接过了平和给予我的结业证书，很是激动，要知道，我没有任何文凭，这是我平生第一张的学习证明呀。我站在舞台上，面对热情帮助我的老师和同学，我说了我的生活故事，唐老师、 Karol 还有平和等等朋友对我的一路帮助。我说，没有大家的关心和爱护，就没有我的今天。通过平和的学习，我会记得校长的话，学文化很重要，学做人更重要。走好每一步路，才对得起一路帮助我们的人。

     我和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告别，我的好朋友 Hays 给了我一个信封，让我回家再打开。真没有想到， Hays 的信封里放了五千元钱，我当即给他打电话，我说， Hays ，你有家庭有孩子，你给我的，让我受不了。 Hays 说，我给你的只是一点心意而已，也帮不了你什么，我希望，你今后事业有成的时候，在他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够伸手帮助。我和 Hays 一直保持着联系，我想，我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就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梦想成真，我跨进大学之门

     从平和回来后不久，我老家来了电话，说我爷爷病得很厉害了。这么多年来了，我父亲一直带着我们给康家拜祖，也给李家拜祖。爸爸说，我们是康家的后代，也是李家的后代。不管怎样，也要感谢李家的养育之恩，爸爸希望我能回家探望爷爷。

     离家已是第六个年头了，我终于回到了家乡，见到了父母。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到上海打工去了。父母看我长大了，气色红润了，很高兴。我的遭遇成了传奇故事，村里好多人来看我。我来到了爷爷的床头，老人家已经意识有些模糊了，我几遍告诉他我是谁，他才轻轻地念叨着，哦，你回来了。

     爷爷不久就去世了。从老家回来后，我在上海打工的弟弟到唐家来看我，弟弟和我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也长得有些相象。唐家的邻居不知就里，问唐老师，你家 Tiger 的腿怎么治好了，能不用拐杖走路了？

     9 月，我第三次去广州参加残疾人英语培训学校入学考试，虽然我的语文成绩不够理想，但我英语考得不错。口语考试满分 20 分，我拿了 19 分。连小学的门都没有迈进过一天的我，竟如愿以偿被广州残疾人英语培训学校录取，这让唐老师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说， Tiger ，你从凤台出来的，凤台要飞凤凰了。

     十六岁，我还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到今天，我已经能够阅读写作的英语专业的大学生。从 1998 年 10 月到今天 2005 年的新年，这六年岁月，给予我的变化太大了。我感谢在我人生路上给我帮助关怀的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是他们一个个影响和改变了我的生活。

     唐老师八十多岁高龄了，志愿在家开义学讲堂。从教几十年，桃李天下，他的学生天南海北到唐家来拜访他，很多知道我们故事的朋友对我说， Tiger ，唐老师就是一所学校，一所教人如何做人的学校，你在唐老师身上，最最重要的要学习如何做人，如何诚信，如何与人为善。

     残疾学校学费全免，即使我生活很节俭，在校的生活费还是需要几百元。我把 Hays 给的钱交给了我姐夫保管，我姐夫话不多，为人很踏实，他私下向唐老师承诺，以后我的学费由全他负责。现在姐夫有两个孩子了，自己生活担子也不轻，但他每个月都按时把生活费邮给我。当初，就是我出走深圳，也是我姐夫一直在唐家照顾唐老师的生活。可以说，我姐夫也是在替我尽一份责任，他真是我做事为人的一个榜样。

          世界是圆，我理想办所学校

     开学不久，便是中秋了，我收到了一个快递邮件，一盒中秋月饼。是平和英语送给我的，内中还有校长洪秀平的写的中秋问候信，让我很感动。

     12 月，我收到了平和的六周年庆典活动的邀请函。平和员工许克金还带了一些写有平和故事的书《平和之路》来我校送给同学们。许克金是我们学校的上届毕业生，在平和从事文化工作。我在平和读书的时候，就和他是朋友了，许克金告诉我，平和校长还邀请了我们学校校长卢守荣去平和参加周年庆典。

     不可否认，如果没有平和英语三个月浸泡培训作为基础，我是不可能现在就通过了大学考试的。正好我的两个同学，读了《平和之路》被其中故事感动，也很想走进平和去看看。于是，我们结伴到珠海参加了平和的六周年庆典。那场庆典，非常热闹，来了很多宾客，唐老师也被作为特邀嘉宾和平和的学生老师们欢聚一堂。晚会结束，校长平自己开车把我和我的同学送到平和宿舍楼住下了。

     挺直身子做人，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姿态。有一本电影的片名叫“站直了，别趴下！” 父母给我取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计划，但计划的实现需要靠行动。可以这样说，从学会走路开始，我的双腿就没有站直过：木凳、滑轮板、双拐杖、我一步一步地站了起来，迈出了步子。我今年二十三岁了，人生之路还刚刚开始，需要踏踏实实地走。记住一路遇到的好人，忘掉曾经遭遇的委屈，心存感恩，不要抱怨。我相信，我的路将会越走越宽。

     我有很多感触想告诉大家，人生是财富，苦难是教材。有朋友鼓励我，写一下自己的经历，流浪与回归，本身就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我说，我确有这个打算，但需要积累，至少应该在我三十岁以后。常有人会问我， Tiger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想当一个实业家，有能力办一所学校，让那些读不起书的穷孩子，走进课堂；让不能走路的残疾孩子，也能背上书包，书写他们各自新的人生。

     我父母给了我生命，唐老师给了我新生。可唐老师说， Tiger ，就是我没有遇上你，你也一定会遇到帮助你的人。可是，你记住，别人给你的只是一个开始，你自己不走出第一步，没有改变自身命运的强烈愿望，那任谁也帮不了你。唐老师说，世界是一个圆，每一个出现你身边的朋友就是圆中的一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环套一环，环环相套，缺了一环就连不起来一个圆。

     是呀，世界本是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