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婚礼上
七、讨债者
八、邻居们
九、为妻子
十、做妈妈
婚礼上 到杭州有些年了，二叔和二婶觉得我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帮助我找一户人家。 二婶家的房子需要做屋檐雨漏，请了一个年轻的白铁匠上门。那白铁匠姓洪，也是青田人，我二叔有意问他年龄和家庭情况，他告诉我叔，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妻，爹娘都死了，是个孤儿。在老家拜师学了这手艺，来杭州谋生。现在自己开了一个白铁铺，带着两个学徒。白铁人活干完了，我二叔觉得这个白铁人老实厚道，手艺也还可以，就和我二婶商量看看是否能牵线把我们做上媒。  在二婶的暗示下，白铁人上门来求亲了，二婶便让我和他出去走走。我从来没有单独接触过男人，怕羞，就把二婶的五岁的男孩带在身边一起到湖滨路散步。那个白铁人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在前面走，同踏三轮车的师傅一样，腰上吊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夹，我走在后面，手牵着一个小伢儿，别别扭钮的，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
二婶问我可愿意嫁给白铁人。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我想，二婶待我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这个男人有手艺，生活再苦也饿不死手艺人。在我二十三岁那年，由二婶做主，给我办了些陪嫁的衣服，让我准备嫁人了。 一九五二年的国庆节，是我结婚的日子，白铁人在酒店定下了五桌酒。那一天，白铁人早早戴上黑色礼帽，穿上黑色长衫。披上红缎带，戴着大红花四处请人来喝喜酒。我被人接到酒店里，酒席上除了我二叔二婶他们几个孩子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只见新郎长衫马褂冲进打出，满头大汗紧张得要命。 酒席迟迟不能开席，总算来了些客人，稀稀拉拉还坐不满两桌。天都黑了，新郎还是拉不到客人。没有办法，坐不满也只得开席了。新郎看空着的桌子也是浪费，便让围观的孩子进来凑台面。我坐在席上，难堪极了。  等客人散了，回到家里，那个已经是我男人的白铁人问我，你带来多少钱，我说，我有什么钱？白铁人说，人家讲的，营造厂老板的侄女，还会没钱？我说，我是作保姆的，再说，工钱也不是按月给的，一年凑一起，给我一个一钱重的金戒指。物价上涨了，我做了几年的保姆的积蓄已经不能算钱了。
白铁人说，人家告诉他，办喜酒能赚钱，办得越多，赚得越多，没有想到请不动客人，反而办酒办亏了。他翻着他的大皮夹说，我这里只有上茅坑用的毛纸，装装样子的，这办酒的钱，我还是借来的，我答应过人家，明天早上定会把收到的礼金用来还债。 我的心凉了，说不出话来。穷不穷，没有关系，但欠着人家的钞票，该怎么办？夜深了，我睡不着觉，从早晨出门就没有好好吃过一口饭，酒席上又没有心情也不好意思吃，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而更让我伤心的是，嫁了这样一个糊涂的男人，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讨债者 长寿桥六十四号，是我的新婚房。 白铁店有两间门面大，位于长寿桥边的拐角处，拐角处是三角地带，一边是孩儿巷，一边朝着西大街，长寿桥一共有六十四个门牌，三角地带九椽一间房，有八间，白铁店排在末尾。  新房安在白铁铺里，说是房，也不是房，前面是铺子，屋中间隔了一块薄板，薄板后面半间铺子便是我的新房。新房上搭了一个阁楼，两个学徒就睡在阁楼的地板上。房里安了个铁床，床上铺上了我陪嫁过来的一床新被子。满屋子的铁锈味，躲也躲不过。第二天，还早早的，就有人来敲门了。白铁人慢吞吞的应声去开门。
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人家来讨债，我躲在板壁门后面，从薄板的缝隙处往外看，只见门开处，一下子涌进几个大男人，他们挨个找了个小凳坐下，说是来讨喜糖的。客套过后，便说是来讨债的。白铁人支支吾吾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昨天没有收到礼，我实在没有钱，我媳妇也没有钱。 一个男人开口了，洪老板，你说没有钱，那我们找谁要钱去。不行，你得把你老婆叫出来，让她给我们一个准信。我哪见过这个阵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铁人磨磨蹭蹭硬着头皮进来，让我去挡驾。他说，他们要你去，你就去说一声。 没有办法，我只有出来了，我对他们说，对不起了，欠你们各位的钱，我们以后一定还，请相信我。噢，新娘子，不是我们不仁道，我们自家的日子也过得紧，一个男人发了话：好吧，洪老板，既然你家老婆开口了，我们也不难为你了。 那几个大男人终于走了。原来，他们不约而同赶早上我们家要债，是想赶在别的债主前拿到钱。见那些债主走了，让我十分惊讶的是，刚才还苦着脸的白铁人松了一口气，竟然 “哧呵”一下笑出声来，满脸的不在乎：“还是你行，把他们打发走了”。 刚过门，家里就没有米下锅了，自己不吃饭不打紧，可家中还有两个在长身体的学徒呀。白铁人让我去借钱，我不知情，从长寿街的这头借到那头，那头借到这头。起先，人家不认得我，我说是白铁人家的，她们说，哦，他借钱总不还。我在街上借了一个来回，也没有借到两元钱能买米。 回到家，我气不打一处来，问白铁人，你到底还欠人家多少钱，你到底还骗我多少？五百元。他说出这个数后，便像木头人一样不吭声。那时候，五十多年前，五百元钱真大过现在的五万元。我们两间店面，一个月的租金也只有一元五毛钱。 我很生气，便和他吵了起来，街坊邻居来看稀奇，都说我这么傻，要嫁人了，也不知道先过来看看 。 好心的邻居告诉我，大妹子呀，这家人欠了一屁股的债，买米，一斤两斤地买，装在米袋里，捏起来只有拳头那么大的一把。学徒工吃不饱饭，煮饭时，两个大男孩子抢水瓢，一个说，多放些水，能多煮出一些饭。另一个说，少放一些水。饭煮得干一点，不会那么快就饿肚子。 邻居们说，这真是一户倒灶人家，睡觉没有被，爬起没有米。 邻居们 有邻居说，你受骗上当了， 这家人的穷，是同贺老六一样的苦。 邻居告诉我，有债主来要钱，见要不到钱，就到派出所去告状。连派出所的人都对人家说，你为啥要借钱给他呀，他拿什么来还你，这个人杀杀没有血，割割没有肉。你去他家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还有邻居告诉我，街坊还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喜欢敲竹杠，开这糊涂人的玩笑，洪逢进，我和你打赌，你输了，你请客呀。长寿桥有一家阿春面馆，那些女人就去面馆赊帐吃面，把帐记在白铁人的名下。那阿春面馆老板，也愿意给你赊帐，你今天不付，明天不付，终有一天会来付帐的。  也是巧呀，好多年以后，我们住进了二婶的院子里，院里搬进了一户人家，那人家有个女儿叫荣珠，于是，家中当外婆的，叫荣珠外婆，当妈妈的叫荣珠妈妈，荣珠的舅舅正好是阿春面馆老板阿春。舅舅来看妈妈，不想妈妈的新邻居是自个的老邻居，白铁人见烧面人，说起当年，也是话语一大筐。
长寿路居民区的妇女主任和小组长们说，你要离婚，我们帮你打报告，出证明。 我的泪往心里流，二叔二婶把我嫁过来也是为我好，好让我有一个自己的家。如今，我刚过门，怎么好说轻易说离婚？就是离婚了，我也无家可归，没有爹娘好依靠，回不了家乡，见不了爹娘。再说，这男人是坏，是好，先不说，就拿我对那些债主的承诺，我已经把这当成自己的家，既然已经进了这家的门，苦和累，我忍了。男人是个糊涂人，自己就不能当糊涂人，要挑起家庭的担子了。 我后来也知道白铁人不是去嫖，去赌亏空的，而是不懂算账亏了的。当时，揽活要投标，你手下的人总想你能把活揽下来，接活时，大家都会说，我们抓紧干就是了，一件活计最少需要十个人工，招标时，你报八个工，就抢下了这单活。可活儿一接下来，便会拖成了十二个工。工人的工资是按天计付的，一开工，他们的老婆马上到你家来收钱来了，大家都是穷苦人，都在等这钱买米下锅呢。 婚后一个月，我回二婶家去，二婶和邻居们看我瘦了一圈，问我做啥啦。我怎么说呢，那是没吃的，硬被饿瘦的呀。我还没有告诉二婶的是，白铁人把自己说小了五岁，明明是三十出头了的年纪，还说是三十不到，更不用说欠了一身的债。嫁也嫁给他了，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债也要自己还的，说自己男人不好也没有意思。 开店要亏钱，越开越亏。等我理清了这个道理，便一定要白铁人关门了事。铺子要关门，得把营业执照交上去，而交执照，必须 需要交清税金。没有钱交税，执照交不了，下一个月的税金又得交。这，真是一个怪圈。 家里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只有 那一张大铁床，看来还可以变些钱，没有床，我们可以睡门扳呀， 我便把 床架卖了。床架卖给了我二婶家的邻居，庆和弄里的毛妈妈。白铁人看我要把床架运走，抱着床架子哭了起来。他后来对我二婶说，金环把我的结婚眠床也卖了，如果，她再要和我离婚的话，我就做不来人了。 长寿街的邻居们说，看着好了，这个女人留不住的，谁会这么笨，呆在火坑里还不逃生呀！ 为妻子 我就是那个笨女人，掉到了火坑里不曾想过要逃生。 白铁人已经欠了三年学徒的工钱了。学徒之所以还跟着他，是想拿回所欠的工钱。我们把店门关了，两个学徒很担心，怕以后就拿不回工钱了。我对他们说，你们自己找一条活路吧，这里欠的钱，我担保还给你们。 婚后第一年的大年三十，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人家都在准备年夜饭了，白铁人出去借钱，到下午三点钟，才借到五元钱。白铁人买了十斤米，一条小鲢鱼还有两块豆腐转回家来。按杭州人的风俗，过年吃豆腐是不吉利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没肉吃，白铁人就想着法子抓野猫、捉老鼠吃，有时候，猫没抓住，手都给猫抓破了，更吓人的是，他还时不时检来死猫死狗回家剥了皮煮了吃，我很害怕，怕他被毒死，有时候，他前脚拎进，我后脚便给扔了，也不怕他为此和我大吵一场。 有一天早晨，我上街，看到路边有一只黑白毛的死猫，心想，唉，这死猫要是给我们家白铁人看到就麻烦了。没想到中午回家，那黑白颜色的死猫早已经在我们家里了，白铁人正高兴地在剥皮着呢。  还有一次更让人哭笑不得，早晨起床，我看厨房脚盆里藏着一个死狗，就悄悄地把死狗扔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了。事后，我当啥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不提这个事。奇怪的是，白铁人竟也没有声响。谁知到了晚上，自称有功夫的白铁人终于忍不住了，对我说，金环，我的功夫真的可以了。你看，昨晚我捡了只死狗，经过我的手，那狗竟然活过来，自己逃脱了。
关了铺子，打发了学徒，白铁人跑到上海去打工，每月给我寄来三十元钱，我拿出十五元还债，按月付给一个学徒，两个人轮流归还。白铁人 在上海去干了大半年，又面临失业了。正好 小河军区后勤部的汽车修理厂 招收扳金工，两厘米厚的铁皮敲成一个成品来，七八个人去考试，只有他考上了。 白铁人终于有了正式工作，我们作为职工家属，搬到了军区大院去，要搬家，要把白铁铺的欠租先交清，钱不够，就把房中的电表当租金抵给了房东。白铁人总算有了固定工资，四十九元五角一个月。他每月给我 三十元，我除了生活必要开支外，其余全用来还债。  有一天，白铁人很高兴告诉我，军区按每月从工资上扣五元钱的方式，以十五元的价格优惠供应给每一个职工一床毛毯。后来，我就把这张毯子作为同样的价钱抵给学徒还债，那学徒的阿哥很识货，看了毛毯很高兴。
我好多年没有买鸡过年了，就这样青菜淡饭坚持了很多年，总算还清了所有的陈年老账。 做妈妈 婚后不久，我怀孕了。 我很害怕，大人的嘴巴都管不过来，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养活呢？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白铁人，他不管柴米油盐，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我悄悄打定主意，要把孩子拿掉。记得我在二婶家干活的时候，替我二婶买过打胎药，我偷偷到药店买打胎药吃。  孩子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休息。当晚，居民区让我巡逻去，半夜里被冷风一吹，回到家，看到白铁人从外面干活回来，带回的铺盖行李很脏了，又赶早洗衣服，这一洗，我就病倒了。发高烧，连舌头都发黑了，就到张同泰药店去赊帐买药吃。晚上，我爬不起来倒一盆洗脚水，让白铁人帮我倒一下，他说，难看的，男人倒老婆的红脚盆，被别人看到要笑话的。没办法，只有我自己拚命地挣扎着起来。
二婶知道我生病了，把我接回去，她对白铁人说，你不要以为她娘家没有人了，金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帐。也算运气，如果我死了，也就死了。这户人家也就没有了，至于后来，他能不能做成人家，我就不知道了。 一年后，我的大女儿出生了，生活更紧了，二年后，老二也出生了。白铁人不懂事，不会理家，更不会带孩子，不知道当家的艰难，孩子于他，多一个少一个都不会有感觉。记得有一次，我出门让他看孩子，孩子屙屎了，他拖来整张大床单来回擦，搞得满屋子都是脏。生老三时，我不放心他带孩子，把两个女儿托付给部队大院的家属，给他买好食堂的饭菜票，自己到医院去生产了。 老三出生了，还是一个女儿。这让我很失望，没有儿子，白铁人还会要我继续生孩子。要带孩子，我不能出去工作，没有工作，怎么养活孩子？我的邻居姐妹，看白铁人当甩手掌柜，双手甩甩，吃着食堂饭，每天无事逛进逛出，就骂他了，我们帮你带孩子，你总得去看看产妇娘，去看看孩子生下了没有？在邻居们的催促下，白铁人找到了我所住的九里松医院，空着双手来看我了。  九里松医院是一家坐落在风景区的部队医院，作为部队职工家属住院全免费的。当我看白铁人满头油汗地走进病房，真是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我看他走了许多路，人也累了，便把医院给我准备的点心让他吃了。他当然不会问我，你吃了没有，或者说，你自己吃吧 。他哪会想到这些，他能够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有几个孩子了，日子当然过得很紧巴。因为缺乏营养，老三长得瘦瘦的，夏天，头上长满了热疮，有一天，我带孩子们去看病，医院里遇到一个当官模样的军人，对孩子们非常有兴趣，这个抱抱，那个摸摸，问我住在哪里，生活还好吗？ 后来，有邻居传过话来，说那个军官没有孩子，看上了我家的二女儿了，问，可不可以送给他一个作女儿。邻居说，这家可是大官呀，如果你家女儿到了他家里，那可是享福了，不用吃苦头了。我的二女儿眼睛大大的，小时候很招人疼爱，那当爸爸的，最喜欢她了。白铁人听说了这件事，就说，要送，就送小女儿吧。那军官见过我家小女儿，说，如果不是老二，那我们就不要了。 结果，老二老三，一个都没能走，谁也没有成为军官的女儿。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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