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迷失的自我

寻找迷失的自我

口述 / 张晨秾 Arthur
采写 / 杨洁

     我出生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取名为晨雨，上学后，改名为晨秾。我父亲在 甘肃 榆中县城办企业，很忙，很少回家。我跟着母亲和奶奶，在农村度过了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在四年级时，我去了县城读书。

          就你这成绩还想上我们学校

     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托关系要把我送进当地最好的小学。那天我跟着他一起去见教导主任，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对我说，把你的期末试卷给我看看。我低下头在书包里找到试卷想也没想，就递了上去。我的分数刚过六十，而且字迹潦草，教导主任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就这样的成绩，还想上我们学校？”那话，看着是对我说，但分明是说给我父亲听的。

     父亲的目光马上扫向我，一脸藏不住的窘迫。我突然间就意识到了，我丢了父亲的脸。当时父亲在县城里也是一个知名人物，企业办得很不错，没想到就因为儿子要受他人的嘲讽。当下，我被通知，必须重读四年级。那一刻如芒刺在背，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绝不能再给父亲丢脸，再任人奚落了。

     虽然年幼无知，下的决心却是坚定的。以后我便开始很努力地学习，成绩立刻直线上升，很快成为班里的第一名，并且连续保持到小学毕业。

     我害怕作文课，但是我仍然很努力地去学习写作文，在小学，我在报纸上发表了平生的第一篇文章。还在全国范围内的评比中被评为“心中有祖国心中有他人小标兵”，去兰州领回一个很漂亮的奖章。这个奖项和我的名字，被写在榆中县的县志里面，成为当年全家的骄傲。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是很多父母教育孩子的榜样。

     初中时，我是班干部，为班级赢得不少的荣誉。曾经参加过华罗庚全国数学邀请赛，并获奖。刚学过《皇帝的新装》之后，年级决定进行一次表演赛，我被任命为导演。我化了很多的心思，想着要如何做得有创意，与众不同一点。

     也许是因为受了电视节目的启发，我让演员们都有一个自述，介绍自己是哪个角色的扮演者，小学时去兰州领回的那个精致漂亮的奖章也被拿出来当作道具，因为这两点，我们班的表演显得耳目一新，最后拿到了第一名。我保持着这样认真细致的状态，以优秀的成绩考进了重点高中，一切如同父母老师以及我本人预料的那样。

          迷恋开摩托车快速驶过大街

     上高中的第一天，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能不能考上大学，全在这三年时间里了，一定要努力学习，拼搏是不够的，要拼命。”他讲了许多振奋人心的话，让许多的同学都突然感觉到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就开始拼命。但是，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对这无休无止的学习感到深深的厌倦。我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痛快地玩了，那些学习的重担一直压在我身上，我觉得再也无法承受。

     父母亲各自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到我的变化。那时候家庭条件还不错，所以我有一些零花钱，我存心地想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在服装上，我永远跟着社会潮流走，穿奇装异服。此外我还迷恋上了开摩托车快速驶过大街所带来的刺激感，于是经常租别人的摩托车出去兜风，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潇洒。

     我成了老师的头痛。不是没有想过前程，不是没有过梦想，只是心已经收不回去。别人看来我玩得忘乎所以，其实我自己也经常会有惆怅的时候。很多的同学来自农村，学习很刻苦，他们在学习的时候，我在玩，眼睁睁看着彼此的差距愈来愈大，想改变，却已力不从心。

     终于老师找父亲谈话了。在听了我的种种罪状之后，父亲有点回不过神来，用震惊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绝不为过。他一直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为了写一篇作文可以潜心观察一只蜗牛两周的好学生，以为我还是其他人的榜样。

     回到家，父亲铁青着脸对我怒吼一声，跪下！我心里知错，却不肯下跪，叛逆心最强的年龄里，下跪成了对我的羞辱。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冲到洗手间里将捅马桶的棍子拿出来，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这是我平生第三次挨打，记忆深刻。高考已经临近，我们都知道，无论如何我肯定上不了大学了。

          我高举枕头狠狠地往地上砸

     父亲很有远见，把我送到西安一所民办的外语学院去读英语专业。我对英语并无兴趣，反而迷上了计算机，而对于计算机的兴趣，源自于对游戏的着迷。我总是很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需要什么、应该干什么，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去做什么事情。总之我下决心要买一台电脑，钱成了首要解决的问题。

     不可能跟父亲张口要的，我决定去挣钱，整天开始琢磨着生财之道。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看到有人在卖充水的枕头。七月流火的西安，学校宿舍里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闷热异常，我买了一个充水枕头回去，放在床上觉得凉快不少，心下立刻有了主意。

     我用尽所有手段，证实到枕头的质量非常可靠，绝对不会把水漏在床上，于是就批发了一批枕头，开始和同宿舍的一位兄弟一起卖起了枕头。我们的目标首先是西安各大高校，毕竟在自己学校里，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怕丢了面子。

     为了吸引人，我当场站在枕头上蹦蹦跳跳，把枕头高举起来狠狠地往地上砸出巨大的声响，果然有不少人产生了兴趣，我们终于成功地赚了第一桶金。

     当然，我们还必须时刻提高警惕打游击战，在保安或者校警即将到达之前迅速撤离。有一次不小心被抓，不仅枕头被没收，还被罚了五十元。和当街叫卖的市井小贩一样，我们也到大街上去，站在鱼龙混杂的天桥附近，同宿舍的兄弟跑到天桥上面将枕头砸到大街上作行为广告，引了不少人围观。现在想来，我们的脸皮已经练到相当厚的地步了。

     因为连日在酷暑环境下处于高度紧张及兴奋状态，我中暑了，直接病倒在岗位上，那位瘦小的兄弟不得不背着我上医院打吊针。结果也是值得的，我用赚来的一千元，加上从九月份家里给的报名费中扣下的一千元钱，从一个刚开网吧却又面临倒闭的朋友那里买了一台成色还新的二手电脑，成功实现自己的目标。

     有了电脑之后，生活好像也有了目标。我和同学开始努力学电脑，交钱上辅导班学习网页制作等等，对于本专业的英语课，则完全荒废。

     转眼到了大三。找工作的时候到了，我没有想过要从事于英语相关的事情，只是四处寻找着电脑方面的工作，在电脑城里维修和组装电脑，骑着破自行车大街小巷地跑，给网络公司张贴宣传单，派送礼物，做着并不体面的工作，赚着很少量的钱，过着不知悲喜、不在乎未来的生活。

          呆在狭小空间里我快发疯了

     2001 年初，珠海的一家软件公司来西安招聘若干名程序员以及一名网页设计。我从来没有去过南方，对那里也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于是制作了一份简历投递过去。在简历上，我没敢说自己是学英语专业的，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凡有人问我的专业，我会说，我是学计算机的。而他们自然也不会对我的话产生怀疑，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觉得没有欺骗的必要。

     2001 年 3 月 6 日，我和另外一个应聘上了的男孩一起来到了珠海。这也是我们友谊的开端，此后的每年 3 月 6 日，我们都会给对方打一个电话，一起吃一顿饭，以此来纪念我们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孔雀东南飞”之举，同时也让对方知道，我们还在珠海的土地上坚守着、奋斗着。

     我的家乡是避暑胜地，从小没有见到过蚊子，来了珠海后，每天被蚊子咬得到处是包，奇痒无比，为了止痒，我甚至还用针刺皮肤，然后撒些盐在上面，用疼来转移痒的感觉。日子过得很清贫，不仅是物质上的贫困。我们所在的公司里，除了后来因为踢足球的共同爱好而走在一起的几个朋友之外，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下班后各自走路，一脸的茫然与冷漠。

     幸好还有几个朋友，我们一起住在公司的宿舍里面，在夏天因为闷热和蚊子而无法入睡的夜里，铺一条凉席在天台上，躺下来看着天空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通，豪情满怀却又分明壮志未酬。仰头，看到珠海的天很低，大片大片的云从头顶飞速略过，那样壮观。日子就在这样的风清云淡，快乐和惆怅中过去了。

     公司因为管理不善而每况愈下，有一天我被领导叫到办公室里谈话，他先是对我的工作进行了肯定，表扬的话说够之后，话锋一转便很委婉地告诉我，我被解雇了。

     我有些麻木，不曾想过以后该怎么走。呆在宿舍里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地自由，又如此地无法享受自由。工作的时候总觉得睡不够，失去工作了，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了，偏偏又不能心安理得地睡。一个星期后，我发现再这样无所事事地呆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会发疯的，我一定得再找个工作。

     在网上，看到平和英语正在招聘网页设计，我虽投了一份简历过去，但对于是否录取一点没有信心。我收拾行囊准备上深圳了，都说深圳遍地是黄金，工作机会很多。

     而那唯一投出去的一份简历让我再次留在了珠海，成为了平和的一员。

          三八节我送女同事们大蛋糕

     我刚来平和的面试的时候，觉得平和同我原先软件公司相比，比较宽敞的写字楼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但是我在等人事部 Gina 的时候，刚好是学生下课，我看学生都在用英语交流，给我印象特别深。我坐在那儿看老师的照片，看到 ping 的照片，特别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到三十岁的样子。所以，我就在想，这么年轻的校长，肯定能力很强，不然怎么能把学校管理好，后来， ping 找我谈话，一番沟通，便把我搞定了，我成了平和的一员。

     经过这几年的反复，我开始明白了很多东西，生活也许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或那么艰难。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能把握住自己，不能在重重诱惑中迷失了自己。高中时，我要追求自由，但是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我追求享乐，但是我发现那样的日子并不快乐。

     反倒是小学和初中里，我享受到拿了第一名回家时的满足；带着同学们排练节目，我感受了在舞台上听到掌声时的快乐。而这样的满足和快乐，开始被我深深的向往。我发现心情也没有以往那般浮躁了，我们都有很多的梦想，但是，空想这些，还不如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从最细致、最琐碎，却又必不可少的工作做起。

     真正进入平和工作以后，有一个明显的感受，就是整天都很忙，特别是要做网页，维修电脑，连打印机也要维修，还要网上还要招生，除了这件事情，我还要做很多其他的工作，平和当时比较小，经常需要调整办公室和宿舍，后勤部男员工少，常常这样，我正埋头在电脑前的时候，就有女同事跑过来让我们去搬桌子椅子，啥事都要干，你忙乎了一天，觉得什么事都干，而什么事都没有办成，特没有什么成就感。

     尽管随学校发展，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工作范围都比较清晰了，都有了条理，工作就顺畅很多了。但每个人都还是相互帮助，有可能要帮助他人做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就这样，我们彼此的关系就很快就融洽起来，非常亲切。记得那年，三八妇女节，我悄悄地出去给全体女同事们买了一个大蛋糕。看到大家吃得那么开心，我心里特高兴。

          人家夸我的这个孩子很漂亮

     我看多了大网站的页面之后，我觉得平和的网站有点相形见绌，于是想要改版，我把这个想法对 Ping 说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同意。可我觉得非常有必要，于是给 Ping 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那也许还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邮件，阐述了网站的精美程度从某一方面也代表了学校的形象等观点。

     Ping 看过信后，同意了我的计划。平日里的工作照常要做，只能在下了班之后再建新的网站， Ping 对网站建设非常关心，经常地问我，改版做得怎么样了。于是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催促自己，快点快点，下次 Ping 问起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做完了。不能老让他催啊。

     那段时间真的是白天晚上都面对着电脑，下了班继续工作，然后睡一两个小时，夜里再爬起来继续工作到凌晨两三点。而最痛苦的事情，还属办公室里蚊子在腿上脚上咬来咬去自己却无法顾及。心里狠狠地想，你喝够了总不能再喝了吧？

     网站终于建完了，要去作网站推广。当时我的上司是一个中年妇女，现在已经不在平和了。她去处理这方面的事情，回来后告诉我：客户夸你的网站建得很漂亮， Arthur ，这是你的 baby 啊。

     我的这个孩子很漂亮。这个评价让我觉得非常欣慰、非常满足，就像小学时花好多时间去写一篇作文，被老师夸奖一样。我又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样执著和专心，想着要把一件事情做得更完美。

     自此以后，我也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开始做更重要的工作。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地把工作做好，从最基础最细致的工作做起。

     记得非典期间，我们学校有一个学员发烧了，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那学生害怕躲在学校外的小巷里。我和另一个同事冒着被感染的危险要陪他去医院，我那同事其实是校长的姐姐，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了，她对我说， Arthur ，你还年轻，你不要去了。可我不放心，一定要去。要知道，学校有那么多学生，一旦是非典，接下来有多少工作要做呀。我们两人把学生护送到医院，等到医生诊断出来不是非典，再把学生送回宿舍时，已经是半夜了，让这个学生非常感动。

          面向大海我站在高高山顶上

     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兰州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因为我一直都是这么回答别人的。现在我明白了，要评价一个人，不是以学校和专业作为标准的，而是以性格和能力作标准。我在英语系呆过三年，我没有好好地学习，这是我生命中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我否认不了，现在也不打算这么做。

     也许是虚荣心使然，也许是环境所迫，我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现实。从高中到大学，最宝贵的六年青春时光被我挥霍一空，现在，我知道我必须作些补偿，所以也尽可能多看书多学习，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了解的，我会请教同事和朋友们，我不觉得羞耻。

     大学的时候，机房里总是有人丢东西，于是我抱着捡东西的心态等下机后去寻找，结果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一张饭卡，我和同学把饭卡拿到食堂去大吃了几顿，没想到几天之后，我那个同学丢了钱，而我丢了一双新的皮鞋。我和那同学都说，活该，这是因果报应。即使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我们做了错事，哪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内心还是不会得到安宁。可以瞒过别人，但终是瞒不过自己的良知。

     我的校长 Ping 说，人在三十岁之前应该把重心放在不断地学习上，对别的东西不能有太多奢求。我也快接近而立之年了，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我想，只要我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我就能很快地进步。只有认识了自我，才能超越自我。只有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才能有信心面对自己的将来。

     小时候过大年，在我们家乡的风俗要登高祈福，我总要随着大人在雪地里走很远的山路去登顶，山顶上云雾缭绕很是壮观。在珠海，我也常常去登山，山顶上，面向大海，一样的烟波浩淼，给人有一种心灵震撼的感觉。

     多年了，我一直在寻找着自我，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失落的自我。我从小到大都被很多人教导，做人要善良、要诚实，要做一个问心无愧的男子汉。一转眼，当年在雪地里跋涉的小男孩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了。